姜颜心中一咯噔,浑身热血犹如冻结,从头凉到了脚跟。按捺心中的不详之感,姜颜问道:“请问公公,皇上是诏见百官,还是单独诏见翰林院?”
“这个……大人去了便知。”太监口风紧得很,并不多言。
姜颜不自觉攥紧了身上裹着的斗篷,平静道:“下官衣衫凌乱,贸然进宫是为不敬。还请两位公公进屋稍候片刻,容我换上官服再来。”
“还请姜编修快些。”司礼监太监板着一张白皙阴柔的脸,说话间已抬脚进了院门,尖声尖气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耽搁了要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姜颜笑着说了声‘好’,拢紧衣裳转身的一瞬,她嘴角惯有的笑意淡去,沉沉的目光隐在凛冽的夜色中,加快步伐朝厢房走去。
推开门进去,却被屋中一道修长的黑影吓到。
“是我。”苻离从阴影中走去,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之中。隔街相对,他应是听到姜颜这边的动静而赶过来的。大概是来得匆忙,他竟是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披上,拉住姜颜的手压低声音问,“深夜诏你进宫,怕有危险。”
见他听到了太监的话,姜颜迅速掩好门,顺手拿起木架上挂着的狐裘给苻离披上。
她的神情是难得的紧张:“皇上病重,而翰林院是专门为天子起草诏书的地方。他此番病危,却并非光明正大诏告百官前去听命,而是秘密宣召翰林院,怕是要……”
“更改遗诏。”苻离目光一寒,一字一句道,“另立新君。”
作者有话要说: 姜爹:苻大公子,升官了吗?年薪多少?有房子吗?几进几出?聘礼备好了?何时成婚?何时计划要孩子?生几个?奶粉钱、学费可备好了?将来去哪读书?科考还是武举?
第91章
黑窟窿咚的夜, 星辰黯淡,冷月无光,黛蓝的夜空镶嵌着墨色的殿宇轮廓,巍峨的宫门沉默地耸立在苍穹之下, 像是一张巨兽的嘴, 吞吐着黑暗和朔风。
在宫门前落了轿,姜颜才发现旁边还停了几顶软轿,想必是翰林院其他几位大学士的轿子。刚要定睛看上两眼,那提着琉璃灯盏的太监立刻用身子格挡她的视线,阴阳怪气道:“走罢, 姜编修。”
从侧门入,琉璃灯的光在风中颤巍巍的, 晃得人心慌,狭长的宫道显得格外漫长。
“待会儿入了宫, 皇帝让你写什么你只照做便是, 千万莫要强行进谏,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临行前,苻离的叮嘱犹在耳畔, “天子诏令,由翰林院起草后须得大学士代为盖章方能生效,生效前的这段时辰, 我来想办法应对……切记,莫要强出头,一切有我!”
入了乾清门, 便是天子寝宫。刚踏上石阶入殿,姜颜便觉出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寻常——殿中虽是灯火通明,却无一位宫婢内侍,殿前沉默站立的是一群十分面生的男人,皆是褐衫皂靴,穿着打扮既不像锦衣卫也不像禁军,倒像是东厂门下的番子。
看这阵仗,姜颜便知自己猜对了,皇帝多半是要废储另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时间。想到这,姜颜脚步一个踉跄,‘哎哟’一声险些跌倒。身旁的太监下意识扶住她,放低声音道:“姜编修,天黑,您看着点路。”
姜颜捂着脚踝,像是真崴了脚似的皱起眉,直吸气道:“公公,我好像扭到脚了。”
“伤的是脚倒无妨,只要手还能写字便成。”那太监板着一副棺材脸,皮笑肉不笑道,“事情紧急,少不得要委屈姜编修先去干正事儿,待事情办好,咱家自会给您请太医诊治。”
说罢,他一挥手,阶上立侍的番子便按着刀下来,示意姜颜入殿听命。
拖延时间的策略并未成功,姜颜只好跛着脚缓缓地踱入空荡奢靡的寝宫之中。
明黄的帷幔鼓动,烛台长明,苻首辅领着五名翰林大学士已经跪于殿中听命,而帷幔内,依稀可以看到龙床之上枯瘦如柴的天子仰面躺着,似乎呼吸不畅,胸腔中时不时发出破碎的嗬嗬之声。
而龙榻旁,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乃是允王朱文煜。
姜颜跪在靠门的位置,朔风凛冽,她却只穿着单薄的官服,一双手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缘故,僵得几乎伸展不开。
东厂的太监搬来了书案,又将笔墨和帛书置于案几上,殿内静得像是一座坟冢,老皇帝的残喘之声和鬼嚎并无两样。
姜颜濯手,慢慢地研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门外,希望能有人及时赶到,制止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废储风波……
蓦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沉寂,老皇帝似乎呕了血,不稍片刻,纱帘被人撩开,露出朱文煜狷狂油腻的脸来。
他扫视殿中跪拜的群臣,面色晦暗不明,沉沉道:“父皇有令,请诸位卿家恭听遗诏……”
“允王殿下,这不妥罢?”说话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韩西。这位清瘦的文臣抬头拱手,直言反对道,“既是遗诏,便应让百官门外旁证,太子和皇后立侍左右才行,焉有如此草草了事之理?”
朱文煜的脸色霎时变了,冷冷道:“韩大人,这是父皇之令,你要抗旨吗!”
可惜翰林院中不尽然是傻子,允王这般急功近利,明眼人都能看出古怪来。韩西梗着脖子,直言道:“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天子之令,臣亦难从命!”
“好……好!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要来气父皇!”朱文煜眉毛倒竖,咬着牙道,“来人!”
门外候着的番子立即闪身进门,朱文煜厉声道:“文渊阁学士韩西公然抗旨不遵,押下去严刑拷问!其他人等再有异言,他便是下场!”
“慢着。”最前端,苻恪悠悠起身,负手朝榻上道,“陛下,私用酷刑非明君所为,还望陛下三思。”
“苻首辅,连你也要同本王作对?”朱文煜道,“父皇病重,你身为百官之首,怎可带头抗命?”
“并非臣在抗命,只是不明不白之事,臣不能去做。”苻恪没有理会朱文煜,只是望着明黄帷幔后躺着的人,言辞不卑不亢,“臣请问,陛下想立何诏言?”
长久的沉默。
朱文煜抖着脚,按捺不住了,一把掀开帘子道:“父皇!”
帷幔飘飞,就那么一瞬,姜颜看清楚了龙床之上躺着的皇帝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可怜又可怖的脸?干瘦如柴,皱纹遍布,花白的头发如同打了霜的枯草一般,寥落地覆在凹陷的面容两旁。他的皮肤已成了中毒颇深的青紫色,嘴唇却红得发黑,双目鼓出如鱼,若非胸膛还在急促起伏,姜颜险些将他认成一具干尸!
堂堂一国天子,竟沦落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限之期将至矣!
帷幔落下,老皇帝艰难地张了张嘴,带着‘咯咯’的杂音暗哑道:“老三……结党……营私,纵容……外戚,今日起……废……其太子……之位,另立……允王……”
因殿内安静,尽管这声音弱到一掐即断,但所有人还是听清了。
朱文煜瞪了愣神的姜颜一眼,阴郁道:“还不写?”
姜颜回神,润了润笔,心想为今之计,也只有在正文前多写几句废话拖延拖延时间了。
谁知一句‘朕染疾不起’还未写完,便听见殿外有脚步声沉稳靠近,接着,有番子匆匆来报:“殿下,太子和北镇抚司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