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能怪洪武帝偏信和尚道士。儒林中人至今有不少缅怀前朝元代的遗老遗少,他们“一女不事二夫”的节操,坚决不肯当明朝的官。而另一部分读书人以前被“吴王”张士诚折服,觉得张士诚礼贤下士,文雅贤德,比朱元璋更适合当皇帝。他们不肯出仕,做足高冷的姿态,希望朱元璋能够三顾茅庐去请他们出山。
朱元璋绝对不屈从儒林的规则,这天下是朕的,朕制定规则,你们要么忍,要么滚。他是个强势的帝王,不肯惯着这些读书人清高的毛病,你们不出来当官,那朕就重用有才学的和尚道士们,而且方外中人没有牵挂,没有儒林那些盘根错节的师门、同乡、联姻等关系,一心效忠朝廷,造福百姓。
因此在明初官场,儒释道三家争鸣。作为道家和释家的领袖人物,袁珙和智及禅师都老了,但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在政治上有一席之地,总不能因徐妙仪一人,而断了学生们的前程。
所以智及方丈开始修闭口禅,默默打坐念经;袁珙则不轻不淡的说道:“我们方外之人,不懂这些**,谁谋反,谁冤枉,和我们无关。你应该相信皇上,倘若皇上用尽举国之力,尚不能解释谢再兴谋反案留下的谜团,你一介弱女子,又能查到什么呢?徒增烦恼罢了。”
智及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徐施主,撞了南墙,早日回头吧。”
袁珙也点头说道:“是啊,皇上圣明,不可能放过在眼皮底下做手脚的奸臣。”
一群老狐狸!看来今天从他们嘴里挖不出什么来了。
徐妙仪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本来也没打算在穷乡僻壤遇到袁珙这种世外高人,而智及方丈混到国师的地位,肯定一心向着洪武帝,这两人装聋作哑,也没什么意外的。
道衍禅师和他们多年的交情,和皇帝的威严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何况我和道衍已经断绝了来往,没有关系了。
想到义父,一股惆怅从心头涌起,堵在胸口,比醋还酸,比青梅还涩,酸涩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
徐妙仪不想在这两只老狐狸面前失态,以晚辈礼问候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出龙兴寺时,已是晚霞漫天,纪纲亲自送徐妙仪出门,并讨好的递过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徐大夫,多谢你为我疗伤,这穷地方有银子也没处使,干脆用素包子当诊金,你别嫌弃。”
今天晚饭有着落了,徐妙仪将素包子扔进身后的药篓里,“你这小子头脑灵活,有前途,苟富贵,勿相忘啊。”
纪纲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新剃的光头,“混碗饭吃而已,不值一提。”
徐妙仪虚指着方丈禅房的方向,低声道:“不要妄自菲薄,以前袁珙和智及年轻时,也只想混饭吃呢,如今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徐妙仪背着药篓往田地方向而去,夜幕降至,七彩夺目的云霞和夜晚深蓝的天空在西边天际间泾渭分明,云霞里尚有夕阳的余晖,而深蓝的天际已经出现繁星点点了。
袁珙和智及方丈一道一僧携手登上了龙兴寺五层佛塔最顶端,这里也是山脉的最高峰,视野开阔,是绝佳的观星之地。
袁珙头戴青竹冠,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好像刚从咸菜坛子里揉搓似的、辨不出颜色的竹布道袍,眉眼间已经没有刚才和徐妙仪玩笑时的如老顽童般的嬉笑之意,这身破旧寒碜的穿着,居然有了一股子仙风道骨之感。
袁珙说道:“道衍毕竟是你的爱徒,看在道衍份上,你也不该对徐妙仪如此冷淡。”
智及方丈说道:“寺里有锦衣卫暗探,我必须保持立场。这里没有外人,锦衣卫的眼线也盯梢不到,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就不信你云游到这穷乡僻壤,只是为了看望我这个老不死的朋友。”
袁珙盯着西边即将全面升起的星图,“从去年开始,星象就屡屡异常。二月岁星逆行入太微,三月荧惑犯井,四月荧惑犯鬼,五月太皇犯毕,又有大如弹丸的白色客星止于天仓,越来越亮,最后居然入了紫薇垣!”
智及方丈虽身居深山,但身为国师,对朝廷大事也了如指掌,顿首道:“这是‘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之象,君王无道时才会出现此象,为此皇上还下了罪己诏,我在邸报上读过这个罪己诏,说‘朕静居日省,自古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思之至此,惶惶无措,惟冀臣民,许言朕过’。”
“我觉得很奇怪,皇上是一代雄主,他出身草根,爱民如子,不应该有这种天象。袁珙,你钻研星象多年,精通相术,窥知天机,可知是为何?”
“为何?”袁珙冷笑道:“儒林那些读书人不是早说了嘛,纷纷上书说皇上治国太过独断专行,不听劝谏,惹怒了老天。”
在志同道合的老朋友面前,智及方丈也展露他的本心,讥讽笑道:“皇上是开国皇帝,一代霸主,这些儒林中人妄想分权,限制君权,皇上岂能如了他们的意?这次借着‘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天象攻击朝政,逼皇上让步罢了。”
“邸报上各种文官的奏折基本盯着三点咬住不放,第一分封太奢,将来藩王的势力太多,恐怕有汉朝七国之乱的纷争、第二用刑太繁,对官员和百姓都用重刑、第三求治太速,说皇上太心急了。”
袁珙说道:“皇上虽然下了罪己诏,但绝对不会向文臣让步的。”
智及方丈说道:“但储君太子对文臣言听计从,以我看,分封太奢这个戳中了太子的心思,从此以后,太子会和这些文臣更加亲近,将来太子登基,朝中肯定不复有如今儒释道三家并立的格局,儒家一家独大,我们释道两家会退出政坛。”
袁珙看着天际渐渐明了的星象神秘一笑,“这个未必。”
智及方丈迟疑道:“可太子从小就被文人包围,我们无法影响太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