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2 / 2)

拾玉记 水在镜中 2745 字 8天前

虞冬荣从榻边儿直起腰,冷静下来:“先去医院。”

几个人坐小汽车直奔租界的洋人医院。小玉麟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不重。要紧的是出血太多。最后验来验去,只有吴连瑞的血型对得上,给他输了点儿血。

虞冬荣跟秦梅香交代了一句,就大步流星地上了车。他要去找郑班主算账。

景泰楼后台,郑班主正在那儿抽水烟,两个唱小旦的孩子给他捏肩捶腿。他现在早已不复刚进城的那个寒酸可怜样子了。布衣换做了绸缎,手上戴着好几个金镏子。看见虞七少爷,倒是还知道一点好歹,匆匆起身,陪笑道:“七爷,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虞冬蓉懒得同他敷衍,直截了当道:“小玉麟那孩子在我那儿。”

郑班主神色一僵,回头去看班底的一群人。大家各忙各的,神色如常。小玉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在里头,正专心致志地给何翠仙梳头,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来,干笑两声:“七爷……”

“您就直说吧,到底怎么个意思?”

郑班主放下烟锅,咳嗽了一声:“是这么回事儿。咱们这个行当,七爷您也是知道的,离不开后头有人。王爷如今恰好愿意做这个东。小玉麟得他青眼,那是交了大运了。王爷也说了,念在他小不懂事,从前的事儿就算了。如今景泰楼的场地,班中的行头,全赖王爷资助……咱们无以为报……”

虞冬荣打断道:“但这里头,总有个先来后到。若论资助……”他盯着郑班主:“您和春班初来乍到的时候,我虞七也没少出力吧。”

郑班主点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个咱可不敢忘。只不过……您也从没说过,要管着这孩子的往后。七爷也不是头回捧角儿了,这里头的规矩,想必是比我更清楚的。”

虞冬荣听明白了,这是耍赖不认账的意思。这事儿也怪他自个儿。小玉麟出科出得无声无息,虞七少爷连个花篮子也没来得及送。岁尾又忙,没能分出心思在这上头。郑班主是拿这个钻了空子,说不好听,这叫货卖两家。

他沉了脸:“那我现在就同你讲分明。这个孩子我是要捧的,往后他的场面,用度,一应所需我都包了……”

郑班主摇头:“您看重他,是他的福分。可是七爷,您这话儿给的晚了。”

虞冬荣审视着他:“晚与不晚,还不都是班主您一句话的事儿。”

郑班主还在摇头:“您可别为难我……”

虞七少爷是生意人,知道凡事都可以谈,凡事都有个价。他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您这是连人带契,都送过去了?”

郑班主收起了敷衍,脸上露出了一点狡诈来:“契?咱们梨园有规矩,除非到了日子,否则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得这契。小玉麟不论包给了谁,没到日子,就都是和春班的人。”

虞冬荣心里有谱了:“得了。我也不包了……”

郑班主神色一松:”七爷您大度,肯体谅我们的难处……”

“我买。”虞冬荣傲慢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这孩子我买了。您开价吧。”

郑班主脸色冷了下来:“七爷,这玩笑开不得。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虞冬荣施施然地往椅子上一坐:“班主,您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这不是钱的事儿……”

虞七少爷常年在生意场与梨园行里两头混的,对人情世故向来通透。小玉麟心野,郑班主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拿他做人情,一来是想讨好瑞王爷,二来也是打杀那孩子的锐气。好教他知道,不是扒上一个虞七爷就万事如意了,自己的小命仍然是握在班主手上的。而且梨园里规矩大,外人爱莫能助。这也是许多戏班里班主的劣性,对那些有契在身的小戏子不当人看,不能容忍他们挑战自己的权威。

知道归知道,可虞冬荣偏不信这个邪。他当年救得了秦梅香,如今自然也救得了小玉麟。他逢人三分笑,骨子里却并不是个软性子。虞七少爷弹了弹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孩子,我瞧您也不怎么待见他,何苦攥紧了不放呢。”

郑班主摇头:“咱们行中有规矩。破例容易,可往后和春班就难做了。”他斜眼看着虞冬荣:“要是人人都知道,花点儿钱就能来我这儿买人,我这班子,往后可还怎么立得住呢?”

虞冬荣笑:“郑班主可别逗我。梨园子弟成千上万,他一个半点名气没有的小龙套,是死是活都没人在意的。怎么就能碍着和春班的名声了?再者说,我瞧你这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小武生,多一个少一个,也耽搁不了你的戏。”

小玉麟除了模样好,会的戏多些,别的也没超出同龄的师兄弟们太多。而且他嗓子不好,又不像别的武生可以另兼他行,在行家眼里,属于戏路太窄,难成大器。更要命的是,他因为和班主不对付,所以在和春班属于最无人问津的那一类龙套。但因为他长得确实很好,所以郑班主拿他是糟蹋着用的,抱着能榨多少榨多少的心。这是往毁人的道儿上走的。真论起来,他日子过得比小玉蓉远远不如。因为小玉蓉再苦,起码是被寄予期望的,不会被可劲儿地祸害。

虞七少爷看得很清楚。深知这一回如果救不出来人,往后这孩子就毁了。

两个人在后台彼此试探拉锯,最后郑班主咬牙道:“您要非来。一万,往后这孩子生死就由你了。”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拧了眉头:“班主怕是不知道,现在市面儿买人是什么价儿。”

郑班主听他这样一讲,越发觉得这买卖划算。但嘴上还要端着:“七爷若是觉得不成,这事儿我看就算了吧。何必呢……咱和春班始终记着您的好儿……”

虞冬荣做出一个肉痛的表情,从怀里抽出钱夹,拿了张支票,刷刷刷写了金额。然后呵了口气,盖上了章。他两根手指夹住那张票据,崩着脸:“契呢?”

郑班主生怕他反悔,当即撇下后台的班底,带着虞七少爷回家去取契。虞冬荣想得周全,又从荟芳里的牙行请了大管事过来,加上隔壁几家茶园票房的管事,当面与郑班主立了字据:如今钱契两清,小玉麟从此与和春班再无关系。

诸事了结。出了门来,虞冬荣把那张卖身契和字据一起仔仔细细地揣好,轻笑一声上了车。

吴连瑞因为气闷,早早就回去了。医院里只剩秦梅香,手边儿一叠儿画片儿,正在那儿一张张地签。小玉麟在床上躺着,脑袋上贴着挺大一块绷带,已经睡着了。

瞧见虞冬荣,秦梅香慌忙放下笔:“谈得怎么样?”

虞七少爷把领带扯松,往床边儿一搭:“就钱的事儿呗。”

“要多少?”

“一万。”

秦梅香倒抽一口冷气,强压了声音道:“一万!这简直是……那你……”

“我就应了呗。”虞冬荣坐下来,拿起桌边儿的画片儿,是秦梅香演玉镜台时的戏装照:“呦,哪儿来的。”

“医生认出我来了……”他焦虑道:“你应了?”

虞冬荣回过味儿来,也觉得有点儿肉痛:“应了呗。这大半年算是白忙了。总算把他那卖身契拿回来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最后秦梅香长叹一声:“这孩子能遇着你,真是命好。”

虞七少爷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折腾了一日,天色已经晚了。两个人把小玉麟带回虞冬荣家里。秦梅香不便打扰,告辞回去了。虞冬荣洗了澡吃了饭回来,看见小玉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很虚弱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