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2 / 2)

裴公罪 书归 4029 字 7天前

他二十一岁第一次从翰林入宫时就有这样一场雪,小而密,像被细细斜风织成纱罗。纱罗缥缈中雁行而来的皂衣宫人领他穿过一条条砖红齐整的甬道,拐过中庆殿廊角时,正看见两个大臣在御书房外的拐角低声说话。

那时肃宁皇帝新逝,东宫太子被废,少帝姜湛被内阁推上皇位,朝中几起波澜,正是风暴后终得的宁静,而这宁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胜大宝之位。这样的评述在文臣武将中肆意流传,几乎根本不避忌在宫内宫外谈起——他们甚至不惧会有宫人上告揭露,因为皇上是不敢责罚他们的。

这时说话的两个大臣,所谈的也无非此事。

而裴钧初次进宫四下打量,却不经意瞥见廊外池中的假山后头,隐约露出一只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面宫人走得快,裴钧不作管,走慢了几步踱到假山后面,长眉一挑,只见一团皂色的小影正趴着偷听廊中大臣闲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后颈突然出声:“小公公,偷听可要挨板子的!”

这一吓,叫那小太监顿时惊回了身,猛地便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钧,身上那太过肥大的皂衣都被此举扯歪了领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颈来。脖颈往上,是大帽檐下边巴掌大的小脸,其面貌冰白,好似盛开在山间的鲜丽白桃,只拿乌眉黑目点染了轮廓,而其上唇朱绯目,便如那花瓣尖头的一抹薄红——

他在哭。

裴钧一时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监过了方才被恶意唐突的惊惶,此时看了眼裴钧身上的六品补褂,眉目间竟立时染上戾气,站起身就清斥一声:“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罢,小太监便头也不回地飞快跑走,徒留裴钧依旧长伫在池边红梅下,直至领路宫人匆匆回身寻他,这才回神随同往内务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换上五品翰林补褂走马上任时,却见头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监正端端坐在金黄的龙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双眼,受他暗笑长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读裴钧,参见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快把手都吹裂。

裴钧把被雪冰湿的手在袍上随意一抹,擦干了,再独立驿头看了会儿江天, 便拢袖上了马车。其后有人找便起来说话,没事便只管闭目睡觉,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围场终于到了。

朝中虽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张岭、蔡延一流大都不愿车马折腾,来的除却皇室宗亲便多是青壮年朝臣和武官之后,众人由围场守军带入营中,结营处在围场入口的一片背风草野里,未入围场,还算中原地界。

这里一直都是皇家行猎的下榻处,常年都有专人护卫与整理,早也由快马通传布置好了一顶顶粗布大帐,定下官员两人用一顶,宗亲一人用一顶,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帐,而营地当中最高的那顶挂了艳旗彩幡的牛皮大帐自然是给皇帝姜湛用的。

裴钧原定了同闫玉亮一帐睡,因吏部侍郎现今还空着,他们想说说开年人事变动的事儿,岂知方明珏知道了,就一路都说他们不够义气不带他玩儿,一直说到围场门口,闫玉亮最终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着崔宇说:“那哥哥就忍痛睡我一晚吧!”这才把一脸嫌弃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帐子留给了裴钧和方明珏。

裴钧少时跟着先父受过训,归置行囊一贯挺快,换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时候,方明珏都还在一边磨磨蹭蹭地掏着家妻给装的厚袜,一边说想闺女了,看得裴钧直摇头,捞了帐帘就走了。可他刚一出帐,这时却恰见不远外承平一列的帐子间,大学士蔡飏正也其中一顶里捞帘出来,后面还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亲信。

“裴大人也觉得奇怪罢?”

一声淡漠的笑问响在身侧,裴钧回头只见是姜越一袭貂裘地站在他旁边不远处,恰与身后雪色错为黑白,脸上的轮廓都似因这过分的分明而显得愈加笔挺深邃。

姜越似是才从东边宗室的营帐间走来,此时倒连与他相互招呼都省了,只是远远看着蔡飏走开的背影接着道:“虽然鸿胪寺确是蔡飏所管,但其下事务何尝需要他亲自跑腿?”

裴钧看见姜越只觉头都有些疼,苦笑起来:“哎,这都封印了,晋王爷还是龙马精神哪……颠簸两昼夜都不带歇一歇的,这一下车又要带臣查案了。”

“孤在外行军多年,这一点路倒不算什么。”姜越偏头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样意气风发,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

坑人还待夸一把的,也就剩个姜越了。裴钧百无聊赖地与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空地里道:“王爷曾说秋源智入宫前见过蔡延?”

姜越点头,“恐怕是和亲人选之变,与此事尚有关联。”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钧:“裴大人的新学生可说了宁武侯府之事么?”

“什么新学生。”裴钧笑得无奈,“上回都说了他还没进门呢,王爷。”他叹了一声,眼见四周无人,便低声将钱海清所说之事与姜越说了一遍,姜越听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让钱生一个人去挑那大梁?”

“那王爷当初为何放心让张三把随喜送来我府上?”裴钧眸色微亮地看向他,“张家人正堂上的大棺材还在呢,最忌讳的就是阴谋弄权,您这么教张三,就不怕张大人怨恨您?”

姜越微微抬了些下巴,勾起唇角:“那也有裴大人给孤垫背,张大人总是更怨你的。”

“……”裴钧笑着摇头,跟他一齐往围场边缘走走看看,还是决定说回眼下和亲的事情。

“王爷啊,臣就不明白了,和亲这事儿对您只有个‘好’字儿,您日后若想得权起事,承平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掣肘也是种权权置换,王爷您不该不懂,否则您就拿不到那寺子屋了——除非那是承平白送您的?”

而他的语气与姜越听言的神情,都表明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想要丝织的技艺,孤不能给图纸机造,只能送了他们一些织工。”姜越轻轻道,“如此承平若是学会丝织之法,朝廷外销的布帛就会变少,国库的银子就会变少……”

“那您还换?”裴钧有些好笑,一时只觉想要朝廷快些垮掉的人不是他而是姜越,“方侍郎他们户部最近和九府国库的,算国债都快算疯了,好容易才盼个封印呢,开年又得把一枚铜板儿掰两半儿花,王爷不体恤银子,也得顾念顾念他们。”

他们正走到一片冰封的浅湖边,裴钧抬脚蹭了蹭地上的雪,踢出两个小石头,弯腰捡起来。

姜越看着他,不疾不徐道:“那裴大人以为,百姓织布卖出的银子入国库了,日后就真能花回百姓身上么?”

裴钧呼出口白气,忽而振臂一掷,手中小石便脱手飞出,在远远的冰面上砸出一个小洞来,“自然不能。”这时他忽而想起了某一次他夜雪独归时,听见那卖栗老父的话,“王爷,这道理百姓自己都知道,他们知道一辈子都是为上头的人赚着血汗钱,为皇上,为您,也为臣这样的昏官。”

姜越看着远处那被他石子砸破的冰面,里面有黑灰而冰冷的水轻荡,溢出,倏地出声问:“那裴大人不认为,这不该么?”

裴钧掂了掂手里所剩的另一颗石子:“不该是不该,可天下自古以来都如此。”

“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么?”姜越从湖面收回目光,静静地看向裴钧:“那裴大人的万民之策又是为了什么?不是蓄利于民么?”

裴钧再度挥臂掷出了石子,这一次那石子飞得又高又远,直直飞过了浅湖的对面,落在了不知何处的苍黄草丛里,再看不见了。

“……万民之策。”他拍了拍手上尘泥轻轻一哂,扭头向姜越似笑非笑,“王爷,我们都不是光靠俸禄就能活下来的人——京城里也没有一个官是,没有一个人干净,这话也不怕当着您面说了。当年邓准入门为徒,他问臣,为何蔡氏族亲在他故土一带为祸数十年却依旧屹立不倒、反更荣华,臣只教他一句话,就是‘因为他们在上面,上面的人才有权’。”

“万民之策,上行下可效,而上上之处,除了官还有君。百姓之事,终于民,却需起于贤主,如若君主困于道,不明察,群臣溺其如沼,不辅佐,那么天下竞利,何人还管百姓死活?可从前臣不懂此理,总执泥于为官者、行权者,却倒忘了官上还有……”他渐渐没有说下去,回转目光再看向远处的破冰,眸中有一瞬陷入孤绝回忆的萧索,下一刻却又倏忽弯起眼梢来,向姜越抬了抬眉头,颇有喜乐模样:“后来臣就明白了。天下自古如此。”

“是故……寺子屋之类万民之策,或然王爷今后是真能做成的,可臣不能。所以王爷也不必让臣悉心研读了,那不是臣能做的事儿,王爷留着自个儿看罢。” 裴钧依旧是勾着眼角笑吟吟的,向姜越点了点头,只说回去休息休息再陪王爷查案,便在姜越的沉默中往回走了。

第26章 其罪二十五 · 穷究

是夜北部各族头领各自带人抵达围场营地,守军便往外围拓宽了数十营包,又在场中搭建十丈见方的高帐,按制行了开猎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间可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裴钧带了冯己如陪完两轮酒,鸿胪寺的接手了和谈一类事务,没了他的活路,他便撤下来与方明珏打招呼离席,径直回了营帐,岂知白日精神,沾床却觉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个梦。

梦里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数百光点莹莹跳着,像成排成列的蜡烛。蜡烛四周花花绿绿人影晃动、嗡嗡作声,似有人在唱经念咒,又掺杂重重急急的鼓点铜铃,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个萨满怪梦!裴钧心中一惊,此时挣扎未醒,眼前却因此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