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2 / 2)

裴公罪 书归 3584 字 7天前

“裴钧,你听着……我上去,就是替你上去了;你活着,就替我好好儿活着。”

那一刻酒迷上了脑子,周遭月影乱动、枝叶碎响,眼前萧临靠得太近,裴钧瞠目看了他许久,突然便不知为何而动,探起身就咬住他唇瓣,揪着他皮甲前襟一拉,另手就解向他裤子——

“裴钧!!”

萧临吓得一耳刮子揍在他脸上,跳起来就惊声一斥:“你他娘找死!!”

裴钧的酒意立时在脑门儿一懵,散了,此时方觉出左脸辣痛。他眼前昏花一阵,刚醒悟酿下大错时,扶桌站起身来,却被人一把推开去,还未及追上,就见萧临奋足一跃奔出他院门了。

片息,墙外传来声马嘶鞭响,霎时铁蹄一扬、哒哒渐远,一如光阴,倏忽逃窜。

七日后,他自然没脸去送萧临。

尔后大军北上,战事拖了一年又三月,至次年隆冬,天下急调粮草、凋敝民生,可军资依旧捉襟见肘,任谁也知这当中该是何等的盘剥贪墨、层层抽油。

那时裴钧入张府已快两年,日日都活在张家克己守法的刻意平静下,几乎已觉压抑到窒息,偏偏时常跟随张岭出入内阁行事办差,所见所闻又多得是朝中不平不静之务,终有一日,他为着张岭让他送去征调司的一纸公文,第一次和张岭大吵起来——

“又要罢免?”

裴钧捧着那公文问张岭,“师父这么层层罢免官员,不是抄家便是流放,这仗未打完,运粮的官就先没了,那就算征得粮草千万,没了人,又怎么送上前线?”

张岭冷眼看着他道:“贪墨者按律当斩,若不严惩,就算朝廷再有粮草千万,也迟早被他们蛀空,你却要质疑我做错了?”

“可战时不比平日啊!”裴钧指着他桌上的吏部名册道,“短短一年间,北地官员已清换数度,地方政令朝发夕改——惩贪虽是该的,可您这一提罢免就是三四个要员,抽调新官上任的信件一来二去是十来日,这十来日中若是粮草到了,谁去将转运接上?这多出的时日,难道要叫边关将士饿着肚子白等么?”

张岭提高声音:“朝廷的转运令早早便达地方,底下自然有官差各司其职,此事不用你来操心!”

裴钧荒唐道:“那官差就不贪了?运粮的人若也贪墨,头上岂非连个问责的人都没有?且朝廷往天下征召粮饷,辎重千里本就费事,却次次还等南粮北运,这本就不妥!为何就不能把精粮就近兑换成更多的生谷、粗面?若是以一五之例将精粮换作麸糠,更是早可解千军万马燃眉之急,绝不至于大军饥馑、为敌所困,一两千人活活饿死——”

“麸糠生谷是畜生吃的!不是给人吃的!”张岭拍桌站起来怒斥,“千军将士拿性命杀敌,难道却要朝廷拿牲畜的口粮来辱没他们?若如此,天下何人还愿为朝廷卖命!”

“那若是守着师父这道理,难道畜生还活着,人就得死吗?”裴钧看着被当世誉为清流的张岭,一时只觉这世道荒谬极了,“师父没有看过田地荒凉,没有看过饥民夺食!您只坐在这清净院子里,骂着贪官、批着文书、吃着朝廷下放的公粮——您不会饿死!您不会被围困!可他们会,那些将士会!”

“放肆!”张岭怒得扬起桌上的文册就摔在他身上,即刻夺过他手中公文,高声唤来张微送走,接着,便喝令裴钧去祠堂前的窄院中跪下反省,于漫天大雪中立在廊上冷冷垂视道:

“裴钧,做官不是弄权。”

裴钧跪在冰冷的厚雪上,赤目酸痛道:“我没有弄权。”

“还敢说没有?”他头顶传来张岭的厉斥,那声音比割在他脸上的风刀更冷:“为官者犯法,当严惩不贷,可你不仅质疑我罢免贪官,竟还想任用他们打压污吏,甚至要换粮为麸、助其开脱——这若不是弄权,什么才是弄权?……所幸今日你非朝中官员,言语荒谬还可教诲,他日你入班为臣若还是如此做派,则我朝天下,怕是又要多出个权奸!”

裴钧的双手在膝上紧握成拳头,梗着脖子要大声反驳,可当他抬起头来,却只看见张岭失望离去的背影。

一时凄冷的酸意涌入心间,他发起怒来两把拍开膝下的雪,跪在地上只觉眼中滚落刺痛,胡乱抹一把脸,脑中全是先父与萧家人温煦的笑颜,是忠义侯府满园的刀剑,是正厅中悬壁的猛虎,和满府丧白中母亲抱着裴妍流下的泪。

——他不是弄权。

夜里,雪停了,裴钧膝盖却早冻得麻痛,几乎就快没了知觉。

忽而廊角一声枯枝轻响,他抬头,只见是主母王氏,正站在圆门边的夜灯下看他,背衬着一捧莹黄而微弱的光。

“……师娘。”他低哑叫道。

王氏闻声,神色中即刻就见担忧与不忍,可却终究没有走近一步,甚至连应一声都不敢,很快就拉着裘袍背过身去,徒留风中一声微乎其微的细弱声响:

“……对不住。”

裴钧应声极目去看,只见那灯下的妇人已又走入黑暗里。

这些往事,他至今忆来总觉好笑——想这张府上下个个自诩豪杰清流,可他们却为难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唯一走来看他一眼的,还只是个懦不敢言的妇人。

可就连这妇人之仁也都被夫纲抑制。

每当张岭训斥张和、责罚张三,裴钧从没有见过王氏顶撞、护短,张府之中,也没有任何人敢顶撞张岭——唯独除了他这姓裴的。哪怕是次年潘氏病逝,张微因了父亲、主母尚在而不可为生母服丧时,也只是红着眼睛跪在后院一架小小的棺木前,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便是那时,裴钧才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

而今时今日,算上前世,他已与此地阔别十八年之久,再归来,一切恍若剧变,又恍若未变。他看着张和、张微、张三和张岭,只觉自身魂灵中属于少年时的那些情绪起了又落下,此时竟只像个局外人般,忆起那曾发生在这府中的一切,仿佛也仅仅只是个梦。

思绪纷飞间,周围人声渐渐回复了清晰,他回神,见张岭已走到这方桌前,朝姜越行了礼,淡漠的眼神从他面上掠过,没有一句问询,和往后多年在官中相见一模一样。

于是裴钧便也懒得开口了,更不会再叫他师父,只静静陪立在姜越身边,看姜越从袖中取出精致木匣递给张岭道:“此乃蜀中香物,为道家多用,虽非名贵,却清香凝神。孤初次造访贵府,听闻张大人爱香,便备下此礼,想赠与张大人,望张大人不要嫌弃。”

“岂敢岂敢。”张岭连连作揖,“老臣谢过王爷厚爱。可今日小儿喜宴,老臣身为其父,收受厚礼到底于理不合,王爷还是——”

“您就收下罢。”

裴钧突兀出声,看了张岭一眼,佯作吹捧上司道:“晋王爷百事缠身、殚精竭虑为朝廷做事,却不忘赶回来给学生道喜祝宴,此乃师德也;知道您爱香却廉洁,便特意寻了这非金非玉之宝奉送,此乃君德也。您若是不收下,岂非是折人德行了?又如何叫晋王爷安心呢?”说完,他还邀功似的冲姜越一笑,做足一副谄媚小人的模样,直引张岭冷目盯他一眼。

姜越直觉立在这对昔日师徒间,仿似说什么都会错,一时手里的匣子便僵在半空,不由与裴钧换过一眼。

张岭察觉周围宾客已多少注目过来,便凝眉思虑片刻,先收下了姜越的见面礼,淡淡谢恩。

可交出了匣子去,姜越刚坐下,却见张岭一容冷脸再转向一旁裴钧道:“今日是张三婚宴,不是官中会晤,你若想行什么方便,那就走错地方了。不如还是早早离去的好,省得在此生事。”

姜越乌眉一皱,不及出声劝阻,就听裴钧已然讽笑着开口道:“哦?我想行什么方便,我怎么不知?”

张岭镇着一身威严,花白发下眉目凛冽:“瑞王新丧,王妃裴氏被指杀夫,如今正待受审。裴氏是你姐姐,你若想替她洗罪,无非是要搅浑法度,而今日这宴,齐聚执法、修法之客,你寻来通融游说,自然也不足为奇……不然,以你秉性,如何会甘于食言踏入我张府?”

姜越听言,正要站起来开口,却见裴钧已挡在他面前,负手而立:

“……原来张大人当我是托关系来了。”

裴钧面上笑意愈发深了些,此时察觉身后姜越拉了他袖子一把,也只抽出衣袖,在满庭法儒的目光中向张岭走近了一步,反问一声:“可既然是正待受审,家姐便还没被定下那杀夫的罪,眼下人未审,证据未齐,张大人贵为我朝法儒之首,却竟能空口定谳了?”

随着裴钧的靠近,张岭瞥见他身上的皱褂,眉头一皱,又拾袖掩鼻老声一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