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出了大门,曹鸾那黑衣侍卫正等在石狮边的马车旁,见着曹鸾出来,便向曹鸾捞开车帘,不发一言将曹鸾往车里请。
曹鸾沉默地走过去,上车前,还停下步子,回头看向裴钧,又嘱咐一次:
“子羽,你最近可要当心。”
好友兄弟间嘱咐的话不外乎这句,裴钧听来寻常,便只同他摆手道:“得了,知道了。你赶紧回去顾着嫂子和萱萱罢。”
待送曹鸾上了车,他又叫人去给梅林玉备车,可梅林玉却拉住他道:“还是别了,我要走着回去。不然这心不诚,之前给姐姐积的福德说不定就白瞎了。”
梅林玉说完了话,正想再回头同裴钧商量是否该请场法事,可回眼却见裴钧依旧望着曹鸾马车远去的方向,似乎若有所思。
“哥哥,瞧什么呢?”他问。
裴钧微微凝眸,徐徐道:“梅六,你有没有觉着……老曹最近不大对?”
梅林玉闻言,想了会儿,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不大对了。先是找不着人,眼下好容易聚上一回,说着话他又急着走,总像不想听咱们多讲似的,又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东西……”
说到这儿,他猛地合掌一拍:“坏了!他难道是——”
“难道什么?”裴钧心神被他说得一紧。
梅林玉凝重地与他对视,不乏认真道:“老曹难道是背着嫂子在外头有人了?”
“……”裴钧听得气都一岔,举起一巴掌就扇在他后脑勺上,哭笑不得,“你脑子里除了这些个烂东西,还有别的么?老曹是那种人么?”
“嘿,这哪儿说得准?”梅林玉捂着脑袋嘟囔,“人又不是石头,要变也总该变的。哥哥你不也——”
“那你怎么不变?”裴钧断了他后话,掐着他后脖颈摇他脑袋,“早叫你娶亲娶亲,叫了七八年了,你娶哪儿去了?”
梅林玉倒颇有理:“哥哥都还没着落呢,我急什么呀?我这不是等着哥哥么。”
裴钧揪着他耳朵往上提:“谁要你等了?你可给我省了罢,不稀罕!”
梅林玉疼得哎哟直叫。这叫声漾入春夜晚风,遥遥传到巷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里,叫车里的曹鸾听见了回头一望,敛眉叹了口气,沉默不言地看向与他对坐的黑衣护卫。
过了一刻,马车回到城南曹府,府内灯火通明。曹鸾跟在黑衣人身后过了二门走入后院,一院子“下人”都立在庭中,与其说是恭迎家主回府,可那神情却没有一丁点的愉悦。而这些“下人”之中谁人是谁人,曹鸾身为家主,其实也并不全然知道。
这些面无表情的“下人”之间,曹鸾的夫人林氏和女儿萱萱正浑身发抖地站在正中——林氏被周遭人等紧密地围着,而萱萱正被她护在怀里。
这时萱萱见着曹鸾回来,立马哭着叫了声爹爹,却被身后的婢女抓着头发往后一扯,吓得立时住嘴,独剩一双清黑的大眼望向曹鸾,眼泪一直扑簌簌地掉,浑身颤得更厉害了。
曹鸾皱眉看向一旁,只听那黑衣护卫一边走上前,一边声调冷抑道:“曹先生,我应当说过,您要是再妄图警醒裴大人,我们是不会再对您客气的……”
曹鸾闻言,心下一冷,不及反应,对面林氏身旁的婢女忽而掏出把刀来,在曹鸾一惊而起的大呼中,毫不留情一刀割在林氏脸上,叫林氏惨叫一声捂脸跪倒在地,鲜红的血立时涌满她手背,哒哒滴在她膝下石砖上。
霎时,院中响起女童的尖叫和妇人的痛哭,想要冲过去的曹鸾早已被人按跪在地上,额头颈间已暴起青筋:“混账!你们有什么就冲我来!先给我放了她们!”
“曹先生长袖善舞,最善钻营,咱们要是斗得过,又何至于出此下策呢?”黑衣护卫拔出了腰间的剑来,随意用剑尖点了两下萱萱粉绿的绸衫前襟,瞥了一旁伏地的林氏一眼,又看向怒目颤唇的曹鸾,毫无波澜道:“好了,曹先生,你来答我几问,我便不会像割你夫人那样,再去割你女儿的脸了。”
曹鸾气得浑身发抖,徒劳地再一挣动,无果,只好愤然瞪向黑衣人。
可黑衣人对他的愤怒并不在意,只轻轻巧巧问道:“敢问,方才裴大人将你们带去后院,除了辞官,他还说了什么?他说没说晋王爷将欲造反、怎么造反?他和晋王,又有什么交易?”
曹鸾冷声道:“裴大人如今只顾着救姐姐,晋王更是趁他之危,才借此机会打劫六部权位,反与未反自然不可能交代,别的也就尚未谈及。”
“喔?尚未谈及?”黑衣人将剑尖稍稍拿开,离萱萱的脖颈远了两分,又继续问:“那曹先生,晋王爷想要的,是六部哪个位子?”
曹鸾看了眼捂脸倒地满手是血的妻子,又看向在刀锋下吓到已然不会哭泣的女儿,双肩忽而微微颤抖起来,双手更是抠紧了跪地的双膝,沉默一时,终究是不愿开口。
黑衣人不耐烦地催促一声,手里的剑竟又往萱萱颈间送去,吓得曹鸾慌忙出声:“刑部!是刑部……崔宇的位子。”
黑衣人不动剑尖,再问:“晋王爷想换谁上去?”
事已至此,曹鸾挣扎无用,为保女儿,只好艰难道:“张三。”
“哦,张大人的儿子?”黑衣人听了,眼珠一转,“有意思。”说着即刻招来一旁茶童模样的少年,肃容耳语一番,命令道:“去吧,先将裴钧聚众密会之事告给皇上知道,这之中怕还有他事,今夜我还需好好同曹先生聊聊,待明日再回宫复命。”
茶童乖巧点头,即刻领命往府外跑去。黑衣人吩咐完了,便收了剑,漫步似地踱到曹鸾身前,蹲下来,与被迫跪地的曹鸾同高,高眉打量一番曹鸾狼狈的神情,又徐徐含笑再问:“曹先生方才将我支出忠义侯府后,裴钧说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听?”
曹鸾喉头一如堵了巨石,不语,也不再看向他。
黑衣人不满他的作为,懒懒向身后道:“来人,给我割了林氏的另——”
“我说。”
曹鸾紧着牙根吐出这二字,冷冷打断这句命令,眸底闪放出慑人的恨,看向黑衣人:“你若不伤我妻儿,你要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若还要伤害她们,那我曹鸾从此刻起,是一个字也不会再讲。”
黑衣人凑近他,笑:“你以为你还能讲条件?”
曹鸾泠然道:“是我曹鸾妻儿的人命要紧,还是皇上的吩咐要紧,此问,你们不该不清楚。要是想让我继续说下去,你就让人替我夫人包扎,让她带着我闺女回屋去,那你们想听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问多久都行,只要别伤害他们。”
黑衣人听了,静静看了曹鸾一会儿,俄而起身来,转头对一院“下人”低声吩咐道:“去,找个大夫来替夫人止血,让她带着小姐先回屋去罢。”
说着,又对摁住曹鸾的几名壮汉摆手示意:“既然曹先生都发话了,咱们也别拧着了,便请曹先生里间儿细说罢。咱要问的可多着呢。”
第71章 其罪四十八 · 讳隐(四)
城东的忠义侯府里,下人收拾好了厅堂院子,已开始刷碗扫洒。裴钧四下看了看,原是想寻董叔说事儿的,却见董叔还忙着,便只好先踱到裴妍旧院儿去瞧姜煊。
整个忠义侯府开在东城胡同里,原本就不是多么方正的园子。东北角上多出的一片儿地,就是裴妍从前的住处,同裴钧住的正东院只隔一条廊子一道门,走两步转头就是,近得很。
踏入院门,裴钧拂开当头垂下的一丛角柱花,抬眼间月影流转,叫他在酒意未散中看去,几觉是院中往昔的欢笑再现——
“裴钧你个破鬼!你又拿我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