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的洞察力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陆明夷也懒得再掩饰什么,理直气壮道:“对啊!你猜得都对,那时候兴业银行扯上了官司,破了产。我的父亲和哥哥死了,留下一屋子妇孺被人欺负。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执迷不悟,指望靠莫家过回原来的生活。”
“我沦落在贫民窟,每天睁开眼愁的是一天的生计,闭眼前想的是这个月的房租。就这样辛苦熬了几年,好不容易要熬出头时,我晚上补衣服打翻了油灯,把自己给烧死了。”把上辈子的人生这样总结一遍,陆明夷觉得简直就像个笑话。
盛继唐也默然了:“还真是……挺适合你的死法!”
“你用不着这么委婉,我都快被自己蠢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突然升起,陆明夷觉得自己可能也喝多了。酒精总是会让人格外脆弱些,否则这些连至亲都不曾告诉的话,她为什么会说给盛继唐听。
“就像你说的,我是千金小姐,从小没吃过苦。读书不认真,也不想着工作,只知道依赖父母。家中大祸临头的时候,我就顺从母亲的意思嫁人,换一个安逸的窝。直到被丈夫抛弃,直到走投无路,我才知道努力。可是家已经散了,不管我做些什么都没用了……我是不是很蠢?蠢得无可救药……”
那些无眠的夜里,折磨她的不是生活上的困顿,而是悔恨。如果她能像大哥一样聪明能干,不,只要一半……父母也许就能把她当作大人来依靠。就算败局当真不能挽回,至少她可以在家中危难时站出来,而不是缩在父母身后做一个逃兵。
盛继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正的蠢人是不会自省的,哪怕已经到了黄河边上。他们宁可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责怪别人,也不会想法子自救。”
没有想到一贯毒舌的盛继唐也有体贴的一面,明夷一口干了杯中的酒,任凭它点燃自己的舌尖乃至喉咙:“你是在安慰我吗?”
“安慰是无用的,除了让你心里好过些,其实于事无补。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盛继唐从锅里舀起一勺热汤,径直走到窗边浇在了花盆里。
那盆中本有几株半死不活的野花,这一下全倒了。陆明夷看得莫明其妙,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瞧,我这一下固然加速了它们的死亡,可就算没有我,这些野花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没有人能阻止季节的更替,他的意思是……陆家的败落是注定的,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于事无补吗?
“可是……为什么?”陆明夷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盛继唐斜靠在窗棂上,眼睛幽暗不明:“陆良辅是个好商人,却不是个好政客。其实你哥哥也一样,一味耿直是做不好官的。人家是送上门孝敬,而你家却总是推三阻四,非要上门来讨,你觉得那些人有多少耐心经得起这样消耗?”
陆明夷的手抖了一下,幸亏离桌子不高,杯子没砸,只是酒洒了。正趴在桌子上的魏五咕哝道:“怎么……这么凉啊?”
“一旦失去了上位者的庇护,陆家就像一块无主的肥肉,谁都能来咬一口。对手也好,朋友也好,亲戚也好,其实差别不大。除非你能说服你父亲,拿出大笔资金来喂饱那些恶狼。让你哥哥结党营私,早日攀上高位。否则,陆家的衰落就是注定的。”盛继唐很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虽然残酷,但早点认清现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明夷的眼光有些空洞,盛九的话揭开了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她看到了所谓的幕后黑手也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甚至几个利益共同体。她可以救回大哥的命,可以提防家中居心叵测的人,但她要怎么抵抗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异常强大的势力?
这种绝望,让她不由想起当年在群玉坊刚醒来的时候。黑暗中,一切都是未知的,前路茫茫,无所适从。
“其实你不必这样为难自己,你父兄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见得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既然有预见,总能安排下一条退路的。”盛继唐见她呆呆的,怕是一时之间对这位娇小姐打击太大,又补充道。
退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明夷想起了父亲临终前那忧虑的目光,那是在担心母亲,也担心她。
“不,我不靠其他人!”陆明夷突然站了起来,上辈子她就是这样,蜷缩在他人的羽翼后贪图安逸。
但事实证明了,再深谋远虑的人也会有思虑不到的时候。大哥应该就没料到有人要除掉他,父亲也没想到自己会垮得这样快。陆家不仅是他们的陆家,也是自己的家。就算能力再微不足道,她也要试一试。
陆明夷能从滚地龙里挣扎着活了下来,凭的就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她不信,就算重来一遍,依旧只能看着陆家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没有人能让冬天消失,”她认真地注视着盛继唐,那里头一团火在潜滋暗长。“但我可以阻止你浇下那勺汤,也可以把花搬进温室。事在人为,既然老天爷已经给了我机会,我就会牢牢抓住它。”
第45章 婚礼预备时
这除夕的一顿酒, 喝进各人肚里,各有各的滋味。但对于陆明夷来说,能够畅快地说一说心里话,是桩极难得的事。这个因为利益而结成的小同盟, 也多了那么一丝同病相怜的味道。
到最后, 陆明夷只记得桌上的酒被喝得半点不剩, 她走路都有些飘了。幸亏魏五醒得早, 一路把她护送回了天蟾舞台。
年轻姑娘喝得醉醺醺的,就算再怎么文明的家庭也是不能容忍的, 大嫂那顿数落明夷自然也没能逃得了。亏得过年期间有诸般事务要忙,黎婉懒得跟这小姑子计较, 她才算勉强躲过了一劫。
过了正月十五以后,陆佳人的婚期就近在眼前了。这是陆家头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莫家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这场婚礼的基调在一开头就定下了下来,得体现出两家的身份。
陆佳人每天就是在房里试着各种华服和珠宝, 连她的使女翠翘走在外头都格外得意:“莫家给三小姐的聘礼都是好东西,那镶嵌在金镯子上的宝石都有指甲盖那么大,你们再没见过的!”
一样是伺候小姐的, 细雨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我看她才是八辈子没见过好东西,说得跟真的似的,那宝石都发乌了,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东西,有什么好炫耀的!”
陆明夷一边梳头一边听着抱怨, 只觉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成天不好好做事,老瞎打听什么。三小姐的聘礼里头有些什么你也知道?”
“我知道啊!”一提起这个,细雨的精神顿时就来了,连灰都不擦了。放下鸡毛掸子就跑到明夷身边念叨起来:“莫家一共送来了六口红漆皮箱子,我偷偷跟着金香去瞧了一眼。衣料鞋袜什么的就不说了,首饰里头除了钻戒,还有一对点翠耳环,一对镶南珠的耳环,一支和阗玉如意。镯子有翡翠和累丝镶宝石的。翠翘吹上天的正是这对金累丝镯,我估计大概是莫家压箱底的东西,看着有年头了。”
这么看起来,莫家为了这场婚礼也算尽心尽力了。陆明夷有些讽刺地笑着,那副镯子她是知道的。前世并没有作为聘礼送来,而是留在莫太太手中。莫太太有次无意中跟她提起过,这是传家宝,等日后闭眼了再传给她,说得好像她稀罕似的。
“我听妈说,莫家另外还给了三千块的支票,全加起来怕不得花费个五六千块,这还不算喜宴的开销。”
细雨虽然只是丫鬟,对这笔不菲的开支也持不以为然的态度:“三小姐的嫁妆也有五千块呢,自古男一担,女一头,天下哪有白娶的媳妇。”
“说得对!娶妻这样的大事,该让他们多出点血才是……”一想到莫太太当年骗自己拿嫁妆时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陆明夷就觉得反胃。这回为了讨好父亲,莫家也是下了本,且看他们以后准备怎么捞回去吧!
把头发全部在侧面编成一条辫子,明夷再用鹅黄的缎带在末梢打了个蝴蝶结,看起来很是俏皮。“细雨,帮我把那件新做的哔叽斗篷拿来,我下午要去店里,万一家里有事就直接打电话到满庭芳去!”
细雨干起活来是麻利的,一边帮着小姐穿衣,小嘴还是不停:“现如今除了二房,哪还有什么事。二姨太成天就知道骂二小姐,依我看咱们还是离远些的好!”
好端端的,陆宜人又是怎么惹着二姨太了。明夷不禁皱起了眉头:“二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二姨娘不把心思放在三姐身上,老找她麻烦干嘛?”
细雨替她把边边角角都整理妥当,又忙着去拿皮包:“小姐你最近跟太太、少奶奶出门应酬多,二小姐可不是从前那个二小姐了。只要二姨太多数落几句,她掉头就敢出门去。二姨太又不敢闹到太太跟前去,关起门来骂她忘本呢!”
向来文静内敛的二姐居然经常出门,这可真是件新鲜事。明夷一手接过手提包,对细雨吩咐道:“明天就是婚礼,你多留意二房的动静,有什么不对就告诉我。”
这种耳报神的工作是细雨最擅长的,不需陆明夷多说什么,她就高高兴兴地应了。
去满庭芳的路上,陆明夷还在想陆宜人的事。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一个懦弱的女子忽然性情大变呢?陈旧在自己思绪中的她,全然没留意店里迎出来的是个陌生姑娘:“陆经理好!”
清脆的招呼声终于唤回了陆明夷的注意,眼前这个女子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店里统一的制服都被衬得好看了不少。“你是新来的?好像之前没见过。”
“陆经理,我…我是新来的,但咱们见过的!”姑娘一副又羞怯又激动的模样,跟明夷说话时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比胭脂更娇艳上几分。
经她这么一说,陆明夷也确实有些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仍想不起来。还是魏五出来解了她的围:“阿莲是第一天上班,张领班替她化的妆,你看还能入眼么?”
原来是她,陆明夷恍然大悟之余有些惊喜,当时她就看出这是个标志的姑娘。但没想到去除了满脸红疙瘩后,会这样惊艳,算是拣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