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舜华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前方,眸色沉凝,说道:“皇上,想拿我对付阿淮?”
“对付?”皇帝似有疑惑,“他做错什么事了吗,为何要对付他?”
顿了一下,又仿佛恍然大悟,皇帝拍了下手掌,说:“郡主可是误会了。算起来,朕还是你义兄,对你这个妹妹却向来少了关心,青霭关之战时朕重伤昏迷,无力顾及你,听闻你遭受池鱼之殃心中甚是悲痛。如今你好端端归来,朕很是欣慰,此次召你前来,不过叙旧而已。”
“叙旧?”陆舜华咬着牙,往后退了一大步。
果真她刚一动,殿门边守着的护卫登时亮出长剑,个个警惕地看着她。
叙旧?
是了,陆舜华心想,就是这样。
自由和权力,从来都羁绊相生。
他们都没有自由。
良久,她轻轻地皱起眉头,“皇上要同我叙旧,那正好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问皇上。”
皇上笑了,笑声响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有种空落的渗人感。
“你问。”
“我想问……”
陆舜华动了动唇,半边脸上的血痕显出狰狞的模样,似张牙舞爪的凶兽即将破笼而出。
她看着不远处的皇帝,缓缓开口,眼神里有几分不甘,几分洒脱,甚至还有鄙夷。
“江家上下满门忠烈,皇上为什么要让他们落个如此下场?”
皇帝的神情僵在脸上。
半晌,连那丝几不可见的诡异笑意都消失殆尽。他的脸颊绷得很紧,似乎皮肉都有了扭曲,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里褪去伪装,露出温和外壳下的唯我独尊和强悍狠厉。
陆舜华的话如一把利刃,穿过血肉扎在他的心上。
他是见过陆舜华的,在她还是少女模样的时候,那时她也是宸音郡主,不过一个娇俏讨喜的小姑娘罢了,无权无势,娘家也垮了,江淮喜欢,他便允了婚事。
他没想到,这个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敢这么大声说话,也敢说出如今大家心照不宣却谁都不敢妄言的话。
皇帝冷笑,黑袍之上的龙爪突然生出无限压力,他背着手,声音冷漠阴狠:“满门忠烈?如此下场?郡主当真敢说。”
陆舜华抬起头,语气强硬,眉宇里的英气越发凌人,衬得脸上血痕都稍逊几分。
“我为何不敢,江家父子为国为民,我怎么不敢说!皇上猜疑防备也好,暗中监视也罢,现在抓我过来,是要拿我去换些什么,兵权?还是阿淮的性命?”
皇帝嗤笑,帝皇之尊此刻难得有些失态,道:“他若无谋反之心,交出兵权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年他江淮享受的够多了,都是朕给他的,现如今不过让他还回来而已。”
陆舜华说:“恐怕皇上要的不止如此。”
皇帝:“他江淮也不过是朕手里的一把杀人刀,朕想要什么,还要考虑一把刀的感受?”
陆舜华皱眉,面对皇帝几近阴沉的目光,她胸中蔓延的不是胆怯,反而是失落。她下意识想到了青霭关的血流成河,想到了紧闭的铁门、繁华的上京,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和将士的枉死……
语气越发凌厉,丝毫不畏:“皇上这么做,就不怕地下的镇远将军知道了寒心吗?”
就这句话,整个大殿突然静了下来。
护卫们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像是烈火烧到最高点,突然被一盆冰水浇熄,瞬时连火星子都没了。
皇帝脸色更寒,他紧攥着一只手,怒道:“放肆!镇远将军又如何!是,当初是他助朕登上皇位,可是这些年朕给江家的难道不够多吗!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江家是如何回报朕的!当初朕要杀战俘,江淮力劝朕善待他们,可青霭关一战,朕让他不要动手他又是怎么做的?!越族皇帝重伤叛逃,朕发了十二道诏令命他退兵,他凭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一个不受!他江淮有能耐,屠城!灭族!他这是违抗君令,朕又如何罚他不得!凭什么所有人都来阻止我!”
他说着说着,浑身细细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厉声道:“百姓尊他为天,他算什么东西!不过只会行军打仗的莽夫!江家是想反了吗?!江彻是朕舅舅没错,他江淮是朕的表弟没错!但江家是将门,不是摄政王!”
大殿之上,明亮的烛火已灭,皇帝喘着粗气瞪着前方站着的女人。陆舜华的脸色苍白,血痕鲜红,眼神却明亮,她不卑不亢,没有被皇帝一番质问吓倒,反倒在句句逼问后平静了下来。
权力的角落里哪有兄弟情,或许早在多年前,在南越皇帝用一场血腥的战役教会他一句“赢的人才有资格讲道理”以后,他就变了。
绣着金丝龙纹的黄袍,佩着珠玉垂帘的宝冠,后宫里枕头边滋生出的狼子野心,满堂真心或假意的迎合奉承,终究是吞噬了昔日满腔热血的赤子之心。
这座皇城是真正的陵墓,安葬着每一位自由者的灵魂。
陆舜华望着他,静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眼底不知是嘲讽还是悲愤。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西疆初降,反势未定,南越强盛,虎视眈眈。恰逢先皇去世,东宫未立,三王夺嫡,京军三大营各为其主,朝野一片混乱,是镇远大将军手握二十万大军,排除万难让皇上坐稳龙椅。
皇上是否又还记得,两位皇子联合南越,兴兵北上,意欲谋朝篡位,还是镇远大将军率领精锐,平定叛乱,最终生擒反贼,击退南越,自己却命丧嘉陵关,死无全尸。
八年前,南越撕毁停战协议,以巫蛊之术制成傀儡,大和节节败退,隐州十二城大半失守。当时皇上为鼓士气御驾亲征,不料中了贼人埋伏命悬一线,又是谁拼死守住青霭关,等来大臧援军,血战数日,誓死不降,最后反败为胜。”
银牙轻咬,满目霜雪,字句诛心。
“这些皇上怕是都忘了吧?到如今,镇远大将军长眠地下,征南大将军成了皇上手里最利的杀人刀,天下太平,大和安康,皇上就要开始做那寒心之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
万籁俱静。
沉默过后,皇帝近乎疯狂地笑,眼里闪过疯狂和悚然,他松开握紧的拳头,一下一下拍在桌案上,啪啪响声中,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撕扯,山呼海啸,惊惶、疑惑、急怒、释然……各种情绪翻涌,最后成了骇浪惊涛。
他紧盯着陆舜华,强压下内心那点不安与愧疚,沙哑地开口:
“宸音郡主,你是如何用这副死人身体从当年战场回来的?你现在成了蛊人,朕有理由怀疑你已经成了南越余党派来的奸细。”
嘴唇翕动,声音渐渐平和,皇帝笑起来,褪尽不安,依然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帝皇。
“既然是死人,就该安心地躺在坟墓里。”
——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表哥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