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父子因此广结门客,开始筹备造反。
皇帝察觉曹氏动向有异,但又不信曹吉祥身为宦官,竟然会想造反。
这种介于家事与国事之间,将明未明的事,皇帝一时无处倾诉,心中块磊难消,恰遇太子从内阁那边接了一叠奏折过来请皇帝御笔朱批,便唤他过来,问:“闻说万侍已经南辞,如今东宫事务如何?”
太子恭声回答:“万侍离去之前,已经将事务一一交办,且得母后督管,东宫无事。”
皇帝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见他举动从容,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同过往的沉肃。小小年纪,竟有一种让人放心信任的稳重来,心中讶然,本来是想与儿子闲聊几句,这时候却突然生出了考较之心,问:“近日曹家如何?”
太子接触朝政越多,越知道父亲真正的意图,想了想,道:“儿臣闻说,曹钦惯用私刑,近日无故私刑拷打家人曹福来,有言官弹劾的奏章在阁部。几位阁老说过,要上请父皇御裁,只是不知司礼监有没有送上来。”
曹吉祥身为司礼监掌印,扣压个弹劾养子的奏章轻而易举。皇帝没有见到这奏章,心中恼怒,只是不形于外而已,道:“通政司每日入奏之事少则数十,多则数百。诸事轻重缓急不一,分拣之际,难免有奏章遗落之事。御史弹劾曹钦,太子以为如何处置?”
太子知道父亲不过是借他的嘴说话而已,便道:“曹大伴侍奉父皇左右,曹钦也算近人。儿臣以为,还照旧例,降敕群臣,使逯杲查办告诫便是。”
皇帝满意了,忽然想到儿子已经十六岁,按皇家的规例,该成婚了,便道:“近日皇后提及广选秀女,为你择妃,你意下如何?”
太子低头道:“母后一片慈心关爱,儿臣铭感五内,愿听母后做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归乡此情难舍
皇家给太子择妃,会在寒微清白之家广择五千秀女,然后从五千人中选出五十,称为“选侍”。将这五十名“选侍”教养一段时间,又从中选出三个最出众的,作为正室和侧妃的备选,特别用心的教引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筹备成婚。
而婚礼之前,太子加冠以示成年。意味着太子不再是仅为皇帝侍墨,听阁臣与部堂要员处理国政的旁听生,本身也可以参与议政了。
这是储君以独立身份站在朝堂上的开端,也是太子原来一直希望得到的权力。但当它真的来到,太子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只是拜谢父亲的教导而已。
皇帝见他虽然欢喜,却并不急切激动,顿觉儿子读书六年,未负诸臣教导之功,年龄虽然不大,养气功夫倒是不错,颇具人主度量,便道:“既是开始选妃,不妨多与你母后商量着些。咱们家选妇,才德固然重要,更要紧的却是你心里也喜欢,方好和美过日子。”
国朝太祖起于微时,与马皇后情深。往后给儿孙辈选妇,便还带着民间娶媳的意思,除了长辈相看精选,也让皇子们择取中意的人各定份位。皇帝自己与钱皇后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对儿子便也一般儿嘱咐。
太子谢过皇帝,便躬身退了出去。
他心里波澜不惊,王纶倒是欢喜不已,连连催促:“殿下,您爱看哪个模样的人儿,咱们赶紧去寻了皇娘说一声,好让娘娘也有个数。”
太子摇头,道:“母后办事素来细致稳妥,选人自然会替我考虑周全,不需我多嘴。”
王纶怔了怔,忍不住劝道:“殿下,到底是原配夫妻,太子正妃好不好,关系着您往后宫中和睦与否,您还是和娘娘商量一下,选个喜欢的吧!”
太子嘿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心中已经认定了结发白首的人,已经喜欢了她做我的原配妻子。只不过这世间的规则不认而已,既然我喜欢的、选择的他们不认,那么他们再按自己的规则选出来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我便也无关紧要了。
回到东宫,廊芜下的盆栽石榴花已经开败结果,红彤彤的果子在枝头挂着,仍然显得艳烈浓丽。但在少年的眼里看来,却是无端的荒凉。
他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让他只记缘来莫记愁,然而被她那样温柔的珍惜过,热烈的爱抚过,当她离去,将他独自留在这深重晦暗的宫廷里,他又怎么可能不觉得孤寒寂寞?
他想起她在身边的时候,固然甜蜜幸福,但醒过神来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却也一样的痛苦酸涩。
太子回宫,侍奉的宫女宦官纷纷低头行礼,其中一个宫女身量高挑,修眉俊目。太子乍一眼看过去,愣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亲自低头将廊下的石榴花搬进屋里,然后才问:“覃包,新进的那个宫女,是谁选上来的?”
太子身边的近侍都有定数,新进的人是谁,覃包作为王纶一班徒弟里最受太子倚重的人,自然知道是谁,迟疑了一下,道:“是大伴……前些天带过来的,已经教过规矩了。”
太子笑了笑,道:“送回去帮她安排个好点的差事吧!告诉大伴,以后别再选人往孤身边送,孤不喜欢。”
王纶是照着万贞的模样品格选人送过来的,多少有两分影子和万贞相像。可再像的人,终究不是他要的那一个,他见了没有欢喜,却感觉难受。只是他若因此生气发作了她,以后宫里的人怕便要会错意,背后说万贞的闲话。
覃包见太子眉目清冷,语气淡漠,连忙应诺。王纶将自己的亲信徒弟、干儿都塞到太子身边听差,但这么多人里,真正能让太子满意信任的,却只有一个覃包。倒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能干,而是因为他是真将侍奉太子放在第一位,不像别人那样好弄权。
因此太子遇事,便交给覃包处置,不想与王纶争执。
皇帝这段时间用心教导太子,太子便也心无旁骛的努力学习。
恰逢曹吉祥父子造反,率了鞑兵夜袭宫城,虽然因为蕃将马亮传信及时,在朝房值夜的孙镗和恭顺侯吴瑾紧急递书信入宫,守住了宫门。但京师也陷入了混战,曹钦率兵杀了逯杲,重伤大学士李贤,又杀了都御史寇深。虽说叛乱最后被镇压,曹氏满门尽斩,曹吉祥凌迟处死,却也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皇帝接连被信重的臣子、宦官背叛,除了愤怒,更觉得伤心。且逯杲、李贤为皇帝左膀右臂,此时一死一伤,理政不顺,难免对已经开始上手政务的太子倚重,交办的事务也越来越多。皇帝勤政,太子随侍父亲左右自然也忙碌得很,却并不喊累,只是本来就不多的话,越来越少。
皇帝父子忙碌,钱皇后便也不打扰他们,自行调派中使,前往民间选取秀女,以备太子择妃。
曹氏父子叛乱,冲突集中在京师,对于朝廷来说影响深远,但对于民间来说,不过是个闲话。而选秀女择太子妃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并不怎么重要,对于民间来说,却是切身利害所在。不愿意女儿入宫的父母,都早早地就将儿女亲事定了,以免中选。
万贞一行乘船由运河入长江,再由长江上洞庭,这一路行来每遇关卡,都是她拿着仁寿宫女官的牙牌打发,便从往来客商的骚动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的少年,也到选妃成亲的年纪了啊!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回到座舱后,在窗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倒了杯酒对着北方遥遥相祝:“愿你娶得如花美眷,一生被人爱慕珍重。她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权势而攀附皇家,而是因为看到了你的善良温柔,愿与你相守白头,生死不离!”
这杯酒喝得太急,呛得她咳嗽起来,连杜箴言站在窗外也没发现。
杜箴言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端着酒菜笑嘻嘻地走过来敲门:“万小妹,我这里刚买了几尾刀鱼、鲥鱼,正让厨师做呢,要不要喝一杯?”
野生的长江三鲜这种极品,后世是有钱都难碰上的美味。现在虽然环境未受污染,鱼还多着,但北方人多不爱河鲜。万贞身在宫中,这种鲜味也吃得少,听到杜箴言相邀,便答:“好啊!哪里设宴?”
杜箴言摆手道:“别,守静老道那脸看着倒胃口,向二、杜齐他们又拘束。咱俩偷偷吃完算了,省得大家应酬着心累!”
万贞忍俊不禁:“吃独食你还有理了!”
杜箴言瞪她:“有好吃的我就来找你分享了,你竟然还这么说我,你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是什么?好吃吗?”
其时他们的船已经行到了洞庭一带,窗外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岸边青山隐隐,芦花飘荡,在夕阳下美不胜收。两人以河鲜就酒,说说笑笑,时间倒也过得快。
杜箴言说到桃花源附近的事,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刚才靠岸的时候,我收到信鸽传来的消息,说常德那边的卫所指挥使换了个人。这新任的指挥使,也不知道是什么脾性,会不会碍咱们的事。”
万贞已经有了五分酒意,摆手道:“这倒不必担心,新来的指挥使吴扫金,还有知州万安,矿监福全,是我特意安排的人。虽说我现在不比原来,借力可能借不到。但坏我的事,估计这一时半会的,茶还凉不了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