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周贵妃顿时觉得腰杆子硬挺了许多。她面对万贞的心虚,最深层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多年来万贞一直受的是故孙太后的封赏,她连赏都赏不了,一直在欠人情吗?万贞求赏,顿时让她有了大权在握的底气,精神都不一样了:“你想求什么?”
万贞慢慢地说:“我求娘娘,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要亲自踏足前朝。”
周贵妃踌躇满志的吩咐夏时备驾,正是想在儿子登基要尊自己为太后的这一天,亲自前往奉天殿,去做一件她在皇帝大行前一直想做没有做成,反而背了口大黑锅的事。万贞的要求一出,顿时让她大怒:“万贞!你敢!”
万贞扬眉回答:“我敢!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真正尽过母亲之职,那么你现在也不要想在他真正柄国当政的第一天,就借着母亲的名义临朝妄为,去害他登基之初就背负不孝之名!”
这话实在太戳心了,周贵妃顿时瞪大双眼:“你要阻止我?你凭什么?”
万贞看着她,不闪不避,一字一句说:“凭你把你应该做的事,全都丢给了我做!凭你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哪一天,真正爱他重过这世间虚荣!凭你在他绝望痛苦的时候,不曾给过怜惜宽慰,却只往他心上插刀!”
她本来只是想拿语言逼住周贵妃,但随着过往那些岁月的记忆浮上心来,情绪也渐渐难以控制,厉声问道:“这是他的治世之始,是他一生功业的开端,你不想着怎样支持他,鼓励他,却想着临朝一泄私愤!你配做个母亲吗?”
周贵妃气得发狂,抓起桌上的茶盏就砸了过来,尖叫:“我怎么不配?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万贞抬手接住茶盏,冷笑:“是的,他是你的儿子,是你十月怀胎生的!然而,他从嗷嗷待哺的婴孩,长到君临天下的皇帝,论及爱子之情,你能摆出来的,居然只有这一句!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和心虚?”
周贵妃的泼辣劲,大行皇帝生前都只能退避,整座永宁宫就没人想过,居然有人敢跟她对面争吵,都目瞪口呆。夏时终于醒悟过来,怒喝:“万贞,你敢对娘娘无礼!”
万贞转头厉喝:“你当日下毒害我,我顾忌娘娘脸面和太子安危,不曾追究!怎么,你是一定要逼我报仇吗?”
夏时与她锋利的目光一对,顿时吓得退了几步,气沮声消。他是周贵妃的心腹,但对比当日太子为了万贞自甘服毒共死的情分,这一点倚重简直半点就是风中竹枝,单薄得很。
周贵妃见夏时被她吓退,更是胸懑气郁,指着她厉叫:“你们都是死人吗?把她给我……”
话到了嘴边,手指发抖,但剩下的半截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万贞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问:“娘娘,你还想再杀我一次,是吗?”
周贵妃哑口无言,她确实恼她、恨她,可是经历过了郕王府那件事,她也确实不敢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来杀万贞。在讨厌一个人却又无法驱离对方,偏偏还欠着巨大人情的情况下,纵然以周贵妃的泼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过了会儿,突然崩溃大喊:“贞儿,你也欺负我!”
这是完全抛弃了权势的压制,以旧识故交的身份说出来的指控。万贞做了好几种应对准备,独独没有想到周贵妃这时候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错愕无比。
周贵妃指责了这一句后,接下来的话就顺畅了许多:“什么叫我的母子之情只有十月怀胎?你明明知道,你还提醒过!当初是钱氏哄了皇爷,从我身边把深儿诈走的!是她抢了我的儿子抚养,是她欠了我!”
万贞默然,周贵妃哭得涕泗交流,逼到她面前揪着她的衣襟嘶声质问:“她抢了我的女儿!抢了我的儿子!抢了皇爷的一生!我凭什么不能报复?我凭什么不能废她?”
她一生的爱恨,都被困在这座宫廷里。因为名分尊卑,因为性情偏爱,所有人都不喜欢她,都指责她。可是没有人替她想过,一而再地把亲生的骨肉交给皇后抚养,她愿不愿意!她有再大的过错,错的源头,也不是她!
这样的郁愤,她对皇帝发作过,得到的只是疏远;对钱皇后发作过,得到的却是世人对她“嫉妒不贤”的指责;万宸妃她们将自己的儿女抱得死死的,却温柔的劝她“安分随时”!
到最后回想起来,只有当年的万贞才曾经体谅过她的痛苦。虽然现在她们身份对立,但这份委屈,却也只在对着她宣泄时可能会被理解。
万贞确实理解她这份所求不能得,所有却被强夺的悲愤,见她哭着哭着竟然倒在自己怀里,也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缓声道:“我并没有让你宽容大度,我只是请你多替他着想,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跑到前朝去削了新君的威严,毁他的治世之基!”
周贵妃还不懂冲破前朝后宫隔阂的意义,但一开始就勒着她不过前朝,绝对是必须的红线。因为她虽然没有政治智慧,却有着任性妄为的胆量。当年的皇帝对她都只能避让,身为儿子的新君,在孝道的要求下更是无从约束。一旦今天她到了朝堂上凭着撒泼的本领顺遂了所愿,以后稍不如意就如法炮制,新君岂不是威严扫地,再多的努力留给朝臣的最深印象,都是母亲一撒泼就手足无措的懦弱形象?
周贵妃愤怒大叫:“我不去前朝,怎么废得了她?”
夏时倒是听出了其中的空当,知道应该怎么缓和双方的僵持,又对充当太后的代言人去前朝使威风充满向往,连忙请缨:“娘娘,奴婢愿为您前往奉天殿据理力争!”
周贵妃一点都没意识到夏时这是在两面讨好的同时,又替自己争权,立即应允:“好,你去!告诉李贤他们:钱氏病废无子,哪有做太后的资格?早该循宣庙胡皇后先例废位!我才是太后!”
夏时应了一声,偷眼看到万贞对他的举动果然不加干涉,便快步退了出去。周贵妃自以为钻了空子,冷笑着看万贞:“我可没有亲临前朝!”
前朝的李贤、彭时等人,连皇帝废太子的意愿都能一直硬顶着不松口,又哪会因为周贵妃派出去的一个太监几句话,就无视皇帝遗诏、礼法正统废钱皇后而独尊周贵妃?要是周贵妃亲自到朝堂上哭闹撒泼,他们会无法处置。但夏时嘛,不被骂回来就算好的。
万贞也不说破其中的关窍,点头:“派夏时出去帮你说话,是你做母亲的权力,我当然不会干涉。我只求你不亲自临朝妄为,让人看了新君的笑话,方便他坐稳御座。”
周贵妃被她逼得狼狈不堪,怒道:“说得好像只有你才关心他!我才是他的母亲,我当然为会儿子着想!不就是前朝吗?不去就不去!”
万贞得了她的应诺,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我谢娘娘恩赏。”
周贵妃恼怒:“这是我爱子情深,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万贞目的达成,并不去和她争这一时辞锋,行礼退后。周贵妃心中不忿,终于忍不住大喊:“你不让我如愿!那你这辈子也休想如愿!要专宫独宠,做深儿的皇后,你做梦!”
万贞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留,踏着漫天的风雪,走了出去。
夏时此去,果然无功而返。前朝重臣为了不使钱皇后受欺,不仅要求两宫并为太后,且给钱皇后加徽号“慈懿皇太后”,周贵妃则仅称为“皇太后”。慈懿皇太后位尊居东,住慈宁宫;皇太后却是得的实惠,居西边故孙太后经营得富贵无极的仁寿宫。
第一百八十章 深宫世事纷纷
朱见深最怕的是老娘撒泼大闹朝堂,从夏时嘴里知道万贞把人拦在了里面,既放心又担心,登基的第一个难关过后,打发覃包安抚李贤等人,自己却赶紧回谨身殿去看万贞。
万贞只宜静养,不该有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回到东阁后就昏睡不起,连御医过来看病也是由秀秀代为答话。
朱见深从御医那里问了情况,回到内室,轻轻推了她一下,见她不醒,便在她身边侧卧了下来,叹了口气:他们独处那么久的时间,孩子都没来。现在他居丧守孝,这孩子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
她闭目沉睡,眉宇却没有舒展,全不像他们在南直隶时那么开怀明朗。这雕墙峻宇,纷华靡丽的宫廷,于她而言却是愁源。不止让她忧郁,还要她操劳,对养病半点好处都没有,却在加剧她的神魂损伤。
他摸了摸万贞手腕上系的黄神越章印,再看了一眼床尾安的阳平治都功印,心中焦躁,过了会儿忍不住起身叫梁芳:“给钱能传信,请仙师入京。告诉他,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怕贞儿出意外。”
梁芳应了一声,礼部又来请新君移驾斋宫,为大行皇帝守灵。朱见深答应了,又吩咐秀秀和小秋:“母后迁居慈宁宫,会逐步移交二十四衙十二局。你们选一选要用的人,录下名字等贞儿醒了过目。”
他怕宫务大权旁落,万贞在母亲那里吃亏,明知万贞现在需要静养,也一定要把二十四衙十二局的权力收到她手来。又怕事务繁杂令她伤神,想了想又道:“你们还有小娥她们几个,都是贞儿教养出来的,一般的事务想来难不住你们。要是实在怕没经验,就把皇祖母当年的老人叫来参详,不要什么事都吵她。”
运河结冻,钱能的信直到二月末才传回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一羽也是个风灯似的体质,操心的事一多就从腊月病到了正月。现在身体都不怎么好,兴安根本不肯透外面的消息让他劳累。即使钱能再催他入京,最少也要等到四月天气暖和才能起行。
可是万贞现在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那阳平治都功印显然治标不治本,只能在她无忧少思的时候起作用,一旦她损神耗思,就没什么作用。
朱见深看着钱能送来的信,呆了半晌才道:“梁芳,派人去清风观,把致笃带到钦安殿安置着,只要他说的办法真能让贞儿好起来,那群牛鼻子,朕都饶了。”
梁芳比起牛玉、怀恩、王纶等人来,他的资历根基要浅得多,在新君面前争权争不过。他也索性不去争这个权,专心地站在万贞这边,倒也算是独到的立身之本,时时得令听用。
梁芳走得匆忙,连万贞从东书房那边转过来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