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没了。”他握着话筒说,声音轻飘飘的,不知是在告诉晓芙,还是告诉自己。
晓芙抬了一下眼皮,片刻,两行热泪从她失神困顿的大眼睛里流出。
窗外,太阳照常升起。
姥姥的绝笔
姥姥是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的。
短短几天,致远的两腮和眼窝都凹陷了下去,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的,有时候半天没动静儿了,晓芙刚以为他睡着了,就又听到他的一声叹息,忧长又深重,像克制了很久后猝然发出的悲伤。
遵照老人生前遗愿,干休所的住房要尽快上缴。料理完丧事不久,他对她说:“丫头,就这一半天的功夫你抽个时间,替我去收拾收拾姥姥的东西,我打算年前就把房子交了,让她安心。”他的声音里满是沉痛,“我这会儿要是见了她和老头的东西,心里难受。”
她没作声,但他知道她会去的。这些日子她虽然不和他多话,但帮着他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亲戚朋友们那儿她也给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他觉得她心里已经把嫌隙暂时放在了一边,假以时日,她慢慢会好的,夫妻过日子不都这样吗?
第二天一下班她就过去了,归置姥爷的书房的时候,她找到不少稀罕物件儿,什么军用水壶军用粮票老作战地图渡江战役纪念章等等,整个一小型军史收藏馆。老木书桌的玻璃台板下面还压了不少老照片,这个家庭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都在这些照片里。
她小心翼翼地移开玻璃台板,把那黑白的彩色的照片一张张抠下来,放进一个装月饼的旧铁盒的时候,阿姨走进来交给她一封信:“小张,你瞧我这记性!这是老太太留给你的,秋末的时候她就写好了,一直压在枕头底下。这两天事儿多,愣叫我给忘了。”阿姨说完,就接着去院子里帮收破烂的称旧报纸杂志去了。
晓芙很是惊讶,连忙扔下手上的活儿,坐到老藤椅上拆开信:
孩子,
你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
有桩事儿在我心里存了许多年,我多次想告诉你,又实在启不了口。一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心里就刀割似的痛;二来也是不忍看着你成天忙着照顾我们一家老小之余,心里还多个负担。
今秋以来,我自感时日无多,我觉着这事儿一定得让你知道,我走得才能安心。
好几回你都问我,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把当当接回来小住,我们一直都和你说他学习忙,真实的原因是他不是咱家的孩子。当年致远就是为了这个才从外头回来的,可我知道,他人虽回来了,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孩子,毕竟他养了三年多。
你是个厚道孩子,姥姥把这事儿告诉你,不为别的,就希望将来致远如果为了这个孩子惹你伤心不痛快的时候,请你理解一下他心里的这个创伤,不要和他太计较。你要记得,你是他两个孩子的妈,什么时候你们都是他最亲的人。
谢谢你这么些年为我们一家老小做的一切,我早把你当自个儿的亲孙女儿一样看重。
我希望你们能够白头到老,像我和你们姥爷那样,不论什么风风雨雨,希望你们都能携手走下去,好好把我的一对小重孙带大。
我一定在下面长长久久地保佑你们!
姥姥
晓芙紧紧捏着那张印着“信息工程大学”抬头字样的老式方格信纸,生怕自己发抖的手攥不住姥姥的绝笔,脑子里一片震惊之后的空白。
那晚,致远下班回来,进门就问了句:“东西收拾得怎么样?”
她还是没搭腔,只是默默地把那个装满家族史的旧月饼盒子递给他。
他打开一看,边看边百感交集地点着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依然刚毅却明显憔悴下去的面庞,一阵哀痛袭上心头。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她是为他痛,他可太惨了,将心比心,要是有一天,有人跟她说双棒儿不是她的孩子,她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活。仅仅这么假设一下,她心里都死去活来了一阵儿。真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把月饼盒盖上,然后抬头冲她感激得那么一笑:“精华都让你保留了。”却惊然发现她一脸泣涕如雨。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过段日子就好了。”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哭得更是司马青衫的。但很快,她脑子里就浮现起他和平平两手相握坐在火红的烛影里的情形,心马上被什么轧了一道似的痛。她轻轻推开了他。
忙了好几个晚上,总算把干休所小院的东西都归置齐了,晓芙保留了一些她认为有纪念意义的遗物:老院长的旧军帽,老太太的老花镜……自然还有她的龙头拐杖,那是晓芙前年特地托人去九华山买的,老太太逢人便炫耀:“这是我外孙媳妇儿给我买的,黄栗树雕的,走路稳当得很。”剩下的一些家具她让阿姨先挑,挑完喊来个收废家具的一车装走。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她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对屋子有些无限眷恋的阿姨说:“这是您的过年费。”
阿姨赶紧推回来:“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就提前给了我了。”
晓芙坚持又给她推回去:“姥姥给的是她的心意,我们给的是我们的心意。您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姥姥把腿摔坏了以后,要没您帮忙,我们不可能安心工作生活。”
元旦后不久的一天,晓芙去买了盆万年青,小心地摆放在落地窗边,认认真真地把已成粉末状的姥姥的一部分撒进去,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一道绚丽的阳光正穿过窗玻璃,灿烂地斜射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透明却又不甚清晰。这么多年头一回,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也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两声,是邮件进来的提示。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心里马上泛起一阵波澜,因为发件人是当当。一个多礼拜前,姥姥的后事办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为了当当的那个“和平年代的中国军医”问题四处查找资料,然后给他发去了一封详细的邮件。
尽管晓芙已经拾掇完万年青去了厨房,保险起见,他还是去书房用电脑查看邮件内容。
正在客厅里玩耍的弟弟见爸爸妈妈都不在眼前了,就把喝了一半的牛奶咕嘟咕嘟地往万年青的土里倒。
姐姐看见马上质问:“干什么呀你?”
“我喂太姥姥喝牛奶。”弟弟理直气壮地答。
姐姐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喂这么多,太姥姥一会儿尿哪儿啊?”
弟弟就“呜哇”一声哭着去厨房找妈妈告状去了。
晓芙牵着儿子的手来客厅的时候,女儿自知理亏,赶紧往书房那儿跑,想拉爸爸做靠山。谁知道她攥着书房的门把手拧了半天,门就是不开,被从里面反锁了。
晓芙顿生疑窦,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年无意中撞见鸿渐和兰兰视频聊天的事儿。那会儿她躲去了阳台,这会儿她笃定地站在原地,她要第一时间看看马致远走出那道门的表情。
女儿看妈妈要把门剜出个窟窿的眼神,不由害怕起来,边拿小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书房的门,边带着点娇嗔的哭腔:“爸爸,开门。”
里面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音。
亲爱的远叔叔
半天,门终于被打开了,里面走出的那个男人让晓芙吃了一惊,打那年冬天在外婆的病房里看到他第一眼至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丧魂失魄的马致远。连女儿都察觉出了爸爸的异常,光怯怯地仰脸冲爸爸撅着嘴,不敢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