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西苑的侧门之外,右手上提一桶水,似正准备往回赶的,却因被秦束撞见而不得不停了步子。
秦束朝他走了几步。他如今已换上了秦府下人的青衣,衣袖与裤脚都绑得紧紧的,衣衽却敞开着,似是太热了,胸膛上还淌着几滴汗。头发经了梳理,脸上亦干干净净,那异族的轮廓便愈显得深邃,鼻梁高耸而瞳眸深陷,好像是要将那瞳眸里的光掩藏起来一般。
她着意要盯住他,他却低头。
她冷了声气:“我说过,你不用低头。”
秦赐只好抬起头来。
秦束满意了,复打量着他道:“一个月了,衡州便让你做这些事情?”
“他也教我读书。”秦赐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书?”
“《氏姓簿》。”
秦束笑了,“好书,这书学来颇有用。”
秦赐不言。
秦束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着水的肌肉微张的手臂,道:“累不累?将东西放了,再来同我说话。”
“是。”
秦赐将水桶提去了他与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来:“什么事情挨了你这么久?”
秦赐道:“我还须出去一下。”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着。”
衡州虽然口舌多,但心不坏,也不蠢;一个月相处下来,秦赐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将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侧门边,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几步——过去一个月他从未进入过这里——便见秦束正坐在莲池边的石凳子上。
微凉的月夜,也无灯火,她便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庄地坐着,黑暗中的侧颜弧度清丽,如一尊菩萨,毫无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萨。
见秦赐走到她身边,她便展开笑容:“一个月不见了。”
“是。”
“你知道我这个月去了哪里?”
“我听闻您去了太后宫里。”
“是啊。”秦束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赐无法附和。
“因为要嫁人了,我总有几分惧怕,所以才去黄沙狱里挑人,挑中了你。”秦束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将秦束未施脂粉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着垂落的发丝轻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颈项。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却并无分毫的惧怕意味,而只似威胁。
秦赐微微眯了眼。
“我不明白。”
秦束凝视着他,慢声:“我是说……从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她的语气那么诚恳,反而让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话——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
夜重,风轻,莲叶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声音。有花香袭来,却辨不清是什么花。
过了很久,秦赐哑声道:“我明白了。”
***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来,便如春冰开冻,春雨入土,一切紧张的,刹那间全都松软了下来。
她笑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手到擒来。”
他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谢谢娘子。”
她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
他没有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咫尺,她优雅站起,宛如一株妖异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长攀援,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冷而安静地站立。
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无意味的时候也透出疏离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异常的乖顺并不是真的乖顺,狼是不可能乖顺的。
只是他在此处一个月,所做的职事也都和他在黄沙狱做的一模一样,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许还认为他的人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在黄沙狱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有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够听话,她可以送给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