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咄咄逼人地跟过去,几乎是“抢”了过来。
老爸抬头,张大眼睛看我,显然是想参透我这一系列强势动作的意图。
我把他的碗叠罗汉一样叠进别的里面,边看着他,说:“爸,聊聊吧,我想跟你好好谈谈,行吗。”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会同意。”他固执得像一块不可转移的磐石。
“但我还是想跟你聊一聊,我有许多话要说,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努力在语气里施展出强韧的笃定感,仿佛我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可实际上我比谁都紧张啊,我才是那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法官快点决断吧,哪怕下一秒就一枪毙命,也别给我这样一个折磨人的死缓。
我跟爸爸对视了很久,紧张让我我后背都渗出了汗,我成了一片被抛进水里的泡腾片,只能被动承受消耗自我的激烈反应。是的,从小到大,我很少和父亲明目张胆对着干,今天这种以我为主动方的对峙,更是二十多年来的首发。
大概是我稚嫩无比又故作强硬的坚持感染了他?反正到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就分把钟,可在我看来却像一个季度一整年那么漫长,我在一片混沌焦虑的气泡里找到了父亲的应答:“行,聊聊吧。”
☆、第三十六张处方单
这一次的交谈还是在书房,只是除了父亲之外,还多了妈妈。
我们三个人各占桌子的一边,老妈给每个人斟了茶,袅袅的白气从杯子口蒸出去,在过分静谧的环境里恣意制造存在感。
“说吧,”爸爸往椅背靠了又靠,像在努力寻找一个能与身体精神协调的契合点。很快,他看向我:“小含,你妈妈正好也在这,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下,对父母也没什么好隐瞒。”
“我本来也没打算隐瞒。”我在他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的的凌练视线里无所适从,但还是强打起精神。
“那我们怎么到现在才知道?”爸爸问。
“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们。”斟酌措辞让我的语速变得尤为缓慢,这次谈话至关重要,我已无法随心而动:“想潜移默化地,让你们慢慢感受到,直至接受……但是可能我还是太主观太自我了,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外因,给你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和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这些暂时先不提,”爸爸双手交叉在膝盖,“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嗯。”
“那个,江医生多大了?”
“三十二,虚岁。”
“南京人?”
“嗯,本地人,住新街口那边。”
“离过婚这事儿我知道,”爸爸的神情表明他正在细思着:“听说,还有小孩?”
“小孩判给他前妻了。”
“为什么?”
“孩子不是他的,”江医生所遭遇的那些往昔点滴,仿佛在我身上发生过一般刻骨,就那么奇怪地历历在目了,我陈述的速度也开始加快:“他和他前妻是由双方爷爷定的娃娃亲,没有任何感情,结婚之后没多久,前妻就抛下他和小孩,一个人去安徽投靠她的婚外情对象了,那时候,江医生就一个人,帮忙带小孩,还有照顾前妻的长辈。别人都说他窝囊,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有担当不愿正的好男人罢了。”我一直以为爱一个人都会设身处地感同身受,而现下的心绪也正印证了这个猜想。
“都说人应该先爱自己,才能爱别人,但江医生就不一样,他是那种愿意把自己排在后面,先把别人照顾到位的人,可能是性格因素,可能是家教使然,但是他真的非常好非常好,”我重复了两遍,鼻尖就那么酸涩了,连最后一个好字被打上哽咽的意味都浑然不觉:“他之前的感情生活很不好,让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对他有过异样的看法和评价,说中伤都不为过,”我竭力压抑着那些卡在喉咙里的梗塞感:“但我认为,你们还是应该去认识了解他的,不要太早盖棺定论。他的身份是比较特别,但他也是个平常人啊,他也是值得被喜欢的平常人啊。”
爸爸叹出一口气,说:“其实这两天,我去省人医访过。”
“访什么?”
“你可以不满我的作法,但作为一个父亲,我确实有必要去周遭查一下那个江医生的真正情况和人品,他只比我小十六岁,也是资历阅历都相当丰厚的人了,你还小,虽然快大学毕业了但终究是个学生,吃亏了可不得了,”爸爸慢慢在自己的语气表面淋上呵护备至的酱汁,撒上理所当然的佐料:“不过你也尽管放心,我悄悄去的,没惊动任何人,也不会让那个江医生发现。”
“嗯。”我不知道说什么,很想问一句访下来结果怎么样,又怕太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爸爸也没有恩赐给我具体的答案,把它们藏掖在心里,只像一个旁观者清的看客一样叫我的全名:“吴含,你考虑过以后要面对的东西么。”
“考虑过,但从一开始,我就没反悔过。我唯一担心的地方就是,你和妈妈,爷爷奶奶,吴悠……”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家人会因为我不快乐我就好难过,像一柄最尖利的刀子□□了最柔软的腹地,戚戚地疼,很想遏止住强烈的,想掉眼泪的*,我的声调伴之胸口急促抽搐着,“我一想到你们也要因为我,被其他亲戚,朋友,其他什么人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就受不了,就感觉特别的对不起……”
我本就不是多坚强多勇敢的人,二十多年来,待我最好,为我遮风挡雨的一直就是我的家人,如今翅膀长硬了总爱往外飞,不免被荆棘扎伤,被雨滴淋湿,被烈日烘炙,我依然会毫不迟疑地回到这个熟悉老巢舔舐伤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家”还要治愈,光凝视着这个字都能有从脚底直窜颈椎骨的暖和。
“小含,”我清楚地听见了妈妈在叫我,她先前一直不吱声,此刻却利落地削断了我的话,一颗湿漉漉的东西从我眼眶坠出去,那些模糊的像素瞬间重归清明:“小含,妈妈问你一个问题,那个江医生对你好吗?有多好?”
爸爸斜眼过去:“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好是说出来的吗?好是这点时间就能看出来的吗?好多男的婚前对女孩子好得不得了,婚后立马原形毕露。你们女的整天就喜欢把重点放在这种问题上,一点意义都没有。”
妈妈没有反驳,继续沉默,她的性格向来隐忍。
爸爸看向我的同事,面上也收祁了刚刚针对妈妈的一丁点儿失控的烦躁。我知道,就算解释再多,他的心情暂时也不会快活得起来,他看着我说:“吴含,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迟疑了片刻:“没什么了。”
爸爸隔空用手背挡了挡,黑眼圈在他眼底蜷出一团倦态的暗色:“那你去洗洗澡吧,我跟你妈有些话要单独谈谈。”
“好。”我从椅子上起来,缓了一会才走出门去。人只有再下一次直立之时,才能察觉到方才曾有多少紧张焦虑,几乎能把自己压垮到腿软。
“把门关上。”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这样在背后提醒。
妈妈大概是着急,也压抑了许久,安静了几秒,我带着门还剩一条缝,就听见她急匆匆对爸爸讲:“吴陵,你先别着急讲我。我问那个问题怎么了?在想啊,如果没有特别喜欢上,让吴含收收心也是有希望的。我们被人讲什么也没事,反正活再久不过百年,再说那么谁那么无聊,讲一个人闲话讲上几十年?还不就是早几年凑凑热闹么,平心而论,那个江医生的外在条件是不错,你自己不也去医院仿了么,提起来都说好都在骂他之前的老婆。他要是真心对小含好,过个一两年有了小孩子,人家羡慕嫉妒还来不及。但我也担心啊,吴含比我们小二十多岁,那个万一结婚之后就改了脸,对小含不好了,前几十年我们当家长的还可以帮忙护护,等我们哪天去世了,那没有我们的二十年,她吃亏了怎么办啊?”
“你真是烦得远,”爸爸声音里是惯有的郁躁:“你这是都已经做好让吴含跟那个江医生在一起的准备呐?自作主张地太快了吧,我半个字还没答应。”
“小孩子喜欢有什么办法,我是没你那么计较旁人的看法,现代人普遍没有雅量,喜欢跟风讲人好坏,有几个真正有自己思想的,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如果真的要处,就好好处,吴含以后过得好,比什么法子都更要打那些好事者的嘴脸。”
“吴含就遗传的你的性子,自我。”
“她要是自我就不会一直跟你讲对不起了,你懂不懂你自己姑娘的心啊。”
“是,我不懂,因为南晰松单独找的是我,不是你。”爸爸明显是怒气涌上来了,刻薄随之而来。
“还烦丢工作的事?还是说你已经收到公司劝退的通知了?被害妄想症么?到底是谁自私啊?谁第一个想到自己啊?”老妈不由提高一度声调。
“上班难道不是为了养你们?吴悠马上中考了,万一成绩差一些,找人不要关系不要钱?”爸爸很快拎出弟弟来针对妈妈的质诘,又悄悄压低嗓门:“要是小人小物的也就算了,这次惹上了厉害的冤大头,别的人的非议是一码子事,我主要怕的是,万一对两个小孩子以后的路有影响跟耽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