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元元。”
“我记得它的……”裴元博愣愣地说出这句话,“家里的地板,是不是米白色的,还有黑色的道道。”
“你还记得吗?”杨秋平立刻激动起来,她立马拿过相册,努力翻着,找到了一张在客厅拍的照片,能看到半片地板,客厅选用的是米白色的大理石面地砖,旁边还有一圈黑色装饰条,“你小时候总在客厅玩的。”
“我总觉得,我好像是记得的。”他甚至说不出更多别的,可却忽然觉得,这些都好熟悉。
“元元,我们回家好不好?妈妈想带你回家。”杨秋平按捺不住自己了,儿子能想起从前生活的场景,要她的那颗心,瞬间被触动,她忍不住紧紧地拥抱住裴元博,任凭自己的眼泪,落在他的身上,“妈妈真的好想你,好想要带你回家,我的元元。”
裴元博的手,游移了一会,然后轻轻地,放在了杨秋平的身上,他同样将下巴靠在了对方肩上,只是杨秋平瘦得厉害,连肩膀都有些咯人,却影响不了他的举动,妈妈好瘦,就像只有薄薄一层,手明明是冰的,可身体好暖,要他的心也跟着暖和起来了,他轻轻地开口:“好,妈妈和爸爸带我回家。”
他该回属于自己的家了,爸爸妈妈一直在找他,找得很辛苦。
“老裴,你听见没有,元元说要回家了!”杨秋平一刻不敢撒手,哑着声喊了出来,“他说他要跟我们回家了!”女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她能意识到,元元心里的矛盾和不安——一方面,她是痛苦的,痛苦为什么自己是元元的亲生父母,他却不能痛快的立刻做出选择。可另一方面,她又是能理解他的,她的元元,本来就是个柔软的、温柔的孩子。
“我听见了。”裴闹春靠过去,长手一揽,将母子俩尽抱在怀里,“我们一起带元元回家去。”
到这一刻,这破碎的一家三口,从身体到心,终于重逢在一起了。
……
东河镇公安局,管辖范围,统共就整个镇并下头的若干个小山村,由于地方小,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里顶天了也就是小偷小摸、酒驾、酒后寻衅滋事,几乎没出过什么大案,局里的人便也都挺闲暇。
可今天,局里像是尽活了起来一样,大队队长、几位领导站在门口,县城里报社的记者也来了,正架着相机准备拍照,在中间陪着谈话的,是裴闹春同杨秋平,两人在来之前,最怕的是,连镇里的公安,都和下头的村民合纵连横——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哪怕掌握了证据,孩子都不能顺利解救出来,幸运的是,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东河镇公安局的警察很配合,顺利完成了整次解救活动,还顺道把需要的证明、相关材料都一并开了出来,没耽搁多少时间。
裴闹春和杨秋平私下商量了一番,两人达成共识,决定给他们送个彩旗,也算是聊表心意,东河镇方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请了报社过来协助宣传。
夫妻俩站在中间偏左的位置,正配合着记者的要求,举着彩旗同警方的几位领导合着影,彩旗是红色底,金色字的,而在他们视线可及的地方,拍照位置的正对面,正由一个女警官,陪着裴元博说着话,杨秋平心理阴影挺严重,饶是知道孩子大了,依旧难以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现在要叫你元博了对吗?”陪着裴元博的,是前几天同她单独在一起的那位女警官,她半蹲着。
“嗯。”裴元博笑起来,脸上有个好看的酒窝,已经瞧不见前两天那总带着些迟疑,忍耐的表情,他穿的是一身新衣服,条纹的上衣,黑色的短裤,下头是一双运动鞋,虽说杨秋平在丈夫的安慰下,想通了很多事,可还是对让儿子回去林埭村有所介怀——这点裴元博也能理解,这几天,她控制不住地,陆陆续续给裴元博添置了好些衣服,这还是因为在东河镇,没什么像样的大型购物广场,否则估计回去的路上,得要大包小包了。
这几天,裴家人干的事情可不少——当然,更多的时候,裴闹春是将杨秋平和裴元博留着,让他们俩一起去逛逛街、买点吃的喝的,他自己则跑东跑西,儿子要回去,还有些户籍、学籍的问题。
裴元博现在口袋里还装着个本子——是裴闹春特地买的,上头第一个,记着的就是虎子家的座机号码和收得到信件的地址,下头的,则是学校里几个一直挺照顾他的老师电话,同时裴闹春还不忘把家里的电话和地址留给了老师,等开学后,麻烦她转告同学们,若是想元博了,也可以联系。
“真好。”女警官那天一回家,和儿子一块呆了好久,“阿姨没有骗你吧?”她开玩笑地说。
裴元博格外坚定地摇了摇头,腼腆地笑着:“阿姨没有骗我。”和阿姨说的一样,在爸爸和妈妈的心里,他真的是宝,虽然有时候妈妈对他的好,还是让他有点招架不住——裴元博比较黑,买衣服不好买,选得不对头,就显得脸蛋黝黑发亮的,他又拒绝不了妈妈,最多的一次,在店铺里试了能有十几二十套衣服,这可要他心有余悸,现在一说要去商场,就满脸不安。
女警官没忍住,摸了摸裴元博的脑袋,对方剃的是板寸,几天不见,也没长出多少,刺刺的:“你过去了,要好好过日子,你的爸爸妈妈真的很爱你。”爱是瞒不住的,只要看见裴家夫妇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是如何把这个丢失了的孩子当做宝贝。
“会的,会好好过的。”
“那就好,阿姨也祝福你幸福,以后的人生一切顺利。”要是人生的不顺是有定量的,她想,这孩子也该到了行好运的时候,她衷心地希望,孩子回去了之后,能过得好。
裴元博有些害羞,他主动地凑过去,轻轻地抱了女警官一下,在对方的耳边小声道:“谢谢你阿姨,我会好的。”
远远地,杨秋平拍完了照,正往这挥手:“元元,和阿姨说再见,我们要走了。”她身边的裴闹春,则背着包,拿着行李袋,满目温柔地看着这。
“阿姨,再见啦!”
“嗯,再见。”女警官站直了身,她静静地往前看,裴元博跑得很快,一下冲刺到了爸妈身边,他想抢爸爸手上的包,没抢过,手被妈妈紧紧地牵住,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楚,孩子就该是这样的,女警官颇为欣慰,昨天那个低落的孩子,就像一个影子,被折叠后,已经消失了,而此刻,在阳光下,能无所顾忌地和爸妈撒娇,亲近的,才应该是真实。
从东河镇到b城的路并不短,得先做大巴到县城或市区,然后转车,到隔壁市内的机场,乘坐飞机才能抵达,这个时候,省内还没有直达b城的动车路线。
裴元博的脸贴着窗,他和爸妈搭乘上了大巴车,爸妈怕他晕车,非得把靠窗的位置给他,司机车技娴熟,在不平坦的路上,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谨慎驾驶,一用力,车就开了出去,拐了几个弯,就出了镇,到了勉强能被称为大路的路上,再往前开不远,就彻底出了东河镇的范围。
他能清楚地看到,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渐渐地成了虚影,再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见了,东河镇,再见了,林埭村。
“元元,你要不要睡一会,等等晕车就不好了。”裴闹春手上还拿着一袋子咸梅,杨秋平一上车就开始睡了,她在找儿子的这段时间,神经始终是紧绷着的,直到了要离开东河镇的时候,总算能稍微放下心,休息一会了,“吃颗咸梅吧,才不会等等反胃。”在杨秋平只看得到儿子的这段时间,裴闹春要管的事情相对则多了。
“好。”裴元博接过爸爸递来的咸梅,梅子放到嘴巴,先是能要人脸跟着皱巴巴的一股咸味,再然后是甜,“爸,你也休息一会吧。”他有些担忧,这段时间来,爸爸一直没怎么休息,他从妈妈偶尔不小心说的话推断出了大概,爸爸和妈妈都是因为他的走丢,才瘦成这样的,两人的身体一直都不好。
“没事的,爸爸精神呢,你要不要靠着爸爸睡一会?”裴闹春挺温柔,笑着看他。
裴元博点点头,静静地靠在了爸爸的身上,爸爸比他高好多,他侧着头,能刚好靠到地方,刚刚还觉得自己不怎么累,可这车摇摇晃晃的,靠着爸爸,困意一股一股地上来,要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入了梦乡。
在梦里,有个人在喊,喊得好大声:“元元,你在哪呢?”
他一听,挥舞着手,边跑过去边回;“我在这呢!”然后,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找到了。
裴闹春脸上带着宠溺,刚刚不知怎地,元元在梦里挺不安,手忽然乱挥,他忙不迭地把他的手抓了下来,这才消停住了,脸上还带着笑,现在的他,靠着左肩膀的是儿子,靠着右肩膀的是妻子,就像是一整个名为家的世界都被抓在了手中。
……
b城,城市花园小区。
“阿冯,你今天怎么了?”裴奶奶给好友倒了杯温水,眼前的电视,正播着一出电视剧,咿呀咿呀地,两人都没上心。
“没怎么。”冯奶奶是裴奶奶许多年的朋友了,两人还在工作的时候,交情就很好,只不过后来裴奶奶住来了儿子、儿媳这,距离有些远,她便来的相对少了些,今天她一进屋,就不太对劲,坐立不安的。
裴奶奶低着头,手上的是一件织了大半的毛衣,选的是米白色和黑色的线,还弄了个跳色的花样,若不是了解她的人,决计是发现不了,她的视力已经差到极点,做这些手工活,能有一半是靠从前的经验和自己的直觉。
“你这是在弄什么呢?”冯奶奶找了个话题,“大夏天的,织毛衣做什么。”
“……”裴奶奶没说话,客厅里只剩下电视的声音,她停了好半天,才开了口,隔着眼镜,看不出她的神情,“我给元元打的,也不晓得我还能过多久了,万一他回来了,穿不上我给的衣服要怎么办?我多做几件。”
她刚退休时在家,还会看看书,做点手艺活,自打元元丢了后,她的魂也跟着没有了,在早几年,她是睁眼就哭,闭眼也哭,梦里元元就站在那,喊着奶奶,然后越跑越远,后来,她就哭不出来了,她没想过,原来人也是能哭不出来的,她便找了点事,每年纳鞋、打毛衣、织围巾,就希望有一天,万一她不在了,元元回家,能知道奶奶一直念着他,当年没想丢他。
“你胡说什么呢!”冯奶奶一听这话就难受,当年裴奶奶身子板那叫一个硬朗,每天出门又坐公交、又走路的,一个人买个十斤菜,走回来都不带喘,比小年轻身体还好,可现在呢?她看着裴奶奶放在前头的拐杖,她连不靠拐杖走路都不太行了!
“没胡说。”裴奶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她每天开着电视——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电视演了什么,可不听点声音,她满脑子就是元元在喊奶奶,就连有时候,电视剧上,有个小孩,哭了两声,她心里都能跟着抖,“我们这种老骨头,身体不行了,万一以后再摊点什么毛病,活着不是耽误孩子吗?”
她这辈子,最骄傲的,是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丈夫走得早,一个人拉扯儿子到了博士,成了才,退休后,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好,不用靠着别人过日子,不拖累别人,可没想到,临老了,却成了个害人精,把孙子丢了,让儿子和儿媳,在家连笑都笑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