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裴宝淑并不知道,今天早上他不是起得早准备,是特地调早了闹钟,怕自己忘了什么,果不其然,他一醒来,站在厨房半天,怎么都想不起来今天要准备什么,后来像是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看到了麦片和面包,便只能这样简单准备,直到现在,他还依旧想不起来,他有没有答应过女儿要准备什么样式的早餐。
更别说,他特地烧好了开水,以为没烧,又重新按了一回,恍恍惚惚,若不是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没准水烧干了都不知道。
他穿着的是胸前有小口袋的衬衫,那儿别着一根笔,裴闹春立刻拿起来,往后头翻了一页,写了备注:烧水时记得打开看看,确认没有烧过再烧,每天要准备什么饭菜提前记好,不要忘记。
然后站在客厅中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种拼命想都想不起自己忘了什么的感觉,真的,非常可怕,裴闹春甚至不敢想,当真的忘记一切,忘记自我后,“我”还是“我”吗?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他很快拿起了手机,按着日程表上要求的打起了电话,时间紧张,他想要尽量在中午前回来。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年纪大的人睡眠都少,一般都早起,裴闹春的两个妹妹,还有早上晨练的习惯,不是打太极就是扭秧歌,五点多天还蒙蒙亮就都起了。
先接到电话的是裴大妹,她正在煮着饭:“大哥,什么事?我在家里呢,嗯,你要我过去一趟?行,几点?……七点半?那么早过去干什么?你要看病?”她连手里的刀子都放下了,坐在了外面客厅的椅子上头,神情越来越严肃,“你是说……你觉得自己老年痴呆了?”
“好,没事,你千万别自己一个人出门,等我到那再说,你也别打电话了,你交代不清楚,我和二妹说。”裴大妹心急火燎地挂断了电话,手紧紧地握着,人到了老,就要服老,对于老年病,没准他们比小医生知道的还多,身边痴呆的、中风的、瘫痪的各种各样的老人从来不少,可人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好像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觉得这东西距离自己很远。
“大姐!”裴二妹喘着气,刚带完舞回来,手上还带着一堆器具,“没事,我不忙,你说!”她喘着气喝水,表情越来越差,最后那些东西一股脑都掉到了地板上他都没发现。
“好,我就去!我就去!”
七点刚十分,家里的门铃就响起了,裴闹春一打开门,他看到的就是眼睛红红的两个妹妹,他笑了:“哎呀,哭什么,不严重,怎么就哭了呢。”
裴二妹抽噎着:“你别吓我,年纪大了忘记事,不是很正常吗!咱们去看医生,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
“好,你放心,大妹你别怕啊。”
裴大妹拿在手上的手包直接落了地,一串眼泪直接涌了出来。
第101章 被遗忘的世界(十六)~(十八)
对于生病的人而言, 能在周边,享受到最好或者较好的医疗资源, 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可同时,更要人痛苦的是,哪怕享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后,依旧会发现,医学并不是万能的。
离裴家不远的地方, 正是c城第二医院,和中心医院一样都是综合性三甲医院,院内的神经内科和肝胆外科都算得上是王牌科室, 在国内都很有名气,每天一开门,便会有不少患者涌入排队,争先恐后地挂号, 生怕耽搁了诊治时间。
裴二妹动作利索,她负责拿着裴闹春的医保卡去前头挂号,裴大妹则挽着裴闹春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头,眼周到现在还是通红的, 她神情很是恍惚, 要知道,就在刚刚, 自家精明了一辈子的大哥, 竟是忽然像是认不出来一样, 管着裴二妹叫大妹,虽然看她一哭,裴闹春反应了半天,又叫了回来,可裴大妹和裴二妹心里都清楚,看来这回,大哥确实是生病了。
对于她们俩而言,大哥向来是个可以倚赖的人,也是他们这兄妹三人的核心,虽然大哥相对年长她们一些,可差得也不多,她们从前开玩笑地说过几回,也不知道三兄妹会是谁走在前面,可当这样的疾病突然爆发时,依旧像是惊雷,炸在人的心里。
“没事,大妹,人嘛,都是要生病的,病了就治病,治不好就等死,人这一辈子,又有谁不是在等死呢?”裴闹春轻声地安抚着妹妹,事实上他确实看得很开,现在病情估计进展得还不是很快,他对自己穿越诸多世界经历考核的事情,也记得清楚,病死过很多回,对生老病死也看开了许多。
“胡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哪有治不好的病啊!”裴大妹吸了吸鼻子,她都做人奶奶的人了,现在还和个孩子似的,哭得一塌糊涂,只是她心里知道,这老年痴呆,恐怕没那么好治。
人到了这把年纪,多少心里也有些数,哪怕再健康的人,也会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偷地听一些关于老年疾病的情况,平日里的闲聊唠嗑,最常被提起的,便是周边哪一家的哪位老人,得了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或是走了。
大家最恐惧的,反倒不是什么老三样,而是所有会让人失去自理能力的疾病,无论是老年痴呆,还是中风等引起的瘫痪,都要他们闻风色变,不寒而栗,甚至有时,都忍不住要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了这样,还不如走了更好。
如果老年痴呆有得治,地方电视台上头又怎么会三天两头登什么寻人启事呢?
“好了,挂好了,我们去六楼。”裴二妹取好了号,便带着大家网上,她嘴皮子利索地,不断再安慰着裴闹春,“这哪有什么大事,大哥,我给你说,咱们家就没这个基因,你忘了,咱们爸妈年纪大的时候,个个精明,人家都说,这个东西是要讲遗传的!我们祖上十八代都没这个毛病,怕什么呢?再说了,人啊,年纪大了,这一辈子记的事情也多了,这多多少少,不也得忘一点吗?”她的语速比平时还快,劈里啪啦地一顿说,却要两个了解她的人一眼看破了她心里的紧张。
裴闹春觉得心里挺暖,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两个妹妹也算是为他操了不少的心,只是后来,她们俩年纪也上来了,自己的家庭也得照顾,便只能看着自家的侄女一点点地为照顾父亲焦头烂额,无能为力,有好几回,这姑侄三人,直接坐在一块抱头痛哭,当然,那时记忆懵懂不知的原身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害怕,缩回房间里看都不看。
“你们就别替我着急了,万一真病了,早查出来也好,咱们兄妹也能一块多聚聚,珍惜眼前时光,总比哪一天再想和我说话,发现我什么都忘了好吧?”
“闭嘴!”裴大妹难得的生气,“不要乱说话,呸呸呸,都没检查呢!你那么专业,你咋不自己去做医生呢?哪有人没看病,就给自己诊断的!”
“对,大姐说得对,没准就是个小毛病呢!”裴二妹也连连点头,有时候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是哪怕有一丝希望,都会希望是好的那个结果。
可有时候,一切总是事与愿违,哪怕有再多的期盼,都会在现实的面前轰然倒塌。
要诊断老年痴呆,要做的检查并不少,裴家三兄妹也是这才知道,原来可能会引起类似记忆、判断力上问题的疾病不止一种,虽然再做了简单的询问对话后,那医生已经粗略判断,这肯定是出现了问题,可要确诊,还是开了一堆的单子,什么抽血检查、核磁共振,好几大项,每个项目都要排队,尤其这核磁共振,还得要提前预约,约好了等明天再来,到时候拿着检查单子再去找医生。
裴二妹心里头实在着急,她等不了,便托着家里儿子认识的朋友去问了那神经内科的医生,三人在那等到十一点多,门口那没什么人才敢进去,生怕插了别人的队伍,毕竟他们都清楚,求医时大家都一样的紧迫担心,在知道是认识的人后,那神经内科的医生便也没等报告,推心置腹地和他们说了心里话,就裴闹春目前的这些表现,再加上之前没有相关病史,现在也没有其他身体上的症状表现,如果不出意外,十有八九的就是阿尔兹海默症了。
“……不过按照裴先生说的,他这两天才出现这个问题,之前都很清明的话,大概率还是早期症状,像是类似这样的记忆症状,很多家人都会觉得没什么大碍,能早期就医的寥寥无几,毕竟这些症状都很容易被忽略,有很多人最后到医院的时候,都已经连基本的对话都成问题了,能及时就医,还是很好的。”那位吕医生很和气地安慰着。
裴二妹拿着块方巾擦着眼泪:“不是我们发现的,是我哥自己觉得不对劲,吕医生你看,我哥就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连自己情况不对头都能发现,他怎么就会得这个病呢?”她想不通,如果是她自己得,她还能理解,毕竟她是个笨人,也不爱思考,可大哥和她不一样,还天天看书呢,怎么会呢?
裴大妹现在反而要镇定一些,她咬着牙告诉自己可不能倒:“那吕医生,你说早期发现及时就医很好,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病现在还能治疗?我也听人说过,就像肿瘤,早期发现一下就好了,如果是晚期,就是花再多钱都难治。”她期待地看着医生,刚刚那番话,要她重新燃起希望,对啊,大哥可和她知道的那些人不一样!
“……”吕医生在裴大妹期盼的眼神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摇头一下击碎了裴大妹的希望。
“医生,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就是心里着急。”裴大妹先解释了一句,“如果没有意义,那早期发现晚期发现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治不了吗?”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那吕医生扶了扶眼镜,很是镇定,任谁家里人遇到病都会着急的,“早发现,意味着早治疗、早康复,虽然不是百分百,但及时的药物配合和康复治疗,对于延缓病程是很有效果的。”
他解释了很多,意思并不难理解,这个病一旦开始了,就是不可逆的,不像是很多普通疾病,存在痊愈的可能性,可治疗和康复,就意味着“变糟糕”的速度能变慢,或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最起码,也算是黑暗里的一点星光。
“我明白。”裴大妹失落地回,勉力笑了笑,“只是医生,那早晚发现,其实差别也没那么大。”
“对于病人而言,也许没有,可对于家属而言是有的。”若不是人介绍来的,吕医生不会说得那么推心置腹,毕竟现在医患关系紧张,说得过头了,等等被投诉到上头又是很多检讨,“老实说,我见过、经手过类似的病人很多,像是这样的疾病,如果到了晚期才发现,对于家属而言,是巨大的心灵折磨。”
“……早发现,也意味着给你们发出了一个信号,在病人彻底失去相关能力之前,能和他好好地告别。”吕医生顿了顿,观察到裴家兄妹的状态都还好才继续往下说,“也能让病人在还清醒的状况下,好好地安排自己的事情,有什么该说的、该交代的,都提前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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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医生并不是危言耸听,他见过很多类似的案例,有的病人是一家之主,家里的存款都在个人户头,结果忘了密码,也忘了存折和银行卡的位置,家里人翻来覆去,最后连看病的钱也得去借;也有的病人家属,一直在外地,好不容易回来,发现病人已经认不得自己,痛哭流涕,想知道病人有什么话想和他说,却一句都问不出来。
对于人类而言,到底是肉体重要,还是精神重要,有的人虽然还活着,可是从精神的层面来说,他却无限地接近死亡,在医院看多了悲欢离合,反倒会发现,能好好地、体面地告别,已经是一种幸运。
“……好,谢谢你医生。”裴闹春拉着两个妹妹起来,给吕医生鞠了个躬,他说的话,也同样触动了他的心,这并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人世间,大概最质朴的“愿望”。
“谢谢你了。”裴大妹和裴二妹异口同声地道了谢,虽然吕医生讲得听残酷,甚至有些暗示着要裴闹春把之后的事情安排一番,可她们都是讲理的人,知道这些话虽然不那么顺耳,却都是好话。
一行人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唯有中间的裴闹春神态自若,当然,路过的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在医院,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