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退出去后不久,长泰帝起驾去皇后宫里。
皇后仅着半旧的常服,随便挽着发髻,正在院里望着簇簇拥拥的黄花红枫,将之绘在布上,十分逼真,迎长泰帝进来时抱怨道:“下回陛下来千万打发人提前说一声,我好换干净衣裳迎驾,免得经常在御前失礼。”
长泰帝扶着她的手进正殿,笑道:“大规矩大礼法是与外人瞧的,自家人在一处再讲究这些反倒无趣。是不是皇太后又说你了?”
皇后默不作声,长泰帝便知自己猜对了。
长泰帝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免生出一些不满。自从今年自己拒绝选择皇太后的娘家侄女进宫,只将其侄孙女许给三皇子为侧妃,皇太后就对皇后挑三拣四,从前夸赞皇后沉稳端庄有容人之量,如今斥责皇后没有体统规矩,总做出人意料之事,反对三皇子之母齐淑妃另眼相待,幸喜皇后聪明机变,每一回都化险为夷。
据他所知,皇太后的娘家即自己的母族,因皇太后的缘故封了一等承恩公,其府也已经开始和诸位皇子来往亲密,原先极亲近皇长子,现下则和三皇子走动频繁,这些皇子们竟没一个省心的,偏朝中许多官员都想挣头功,便是没有野心的皇子也叫他们撺掇得起了野心。
长泰帝等到跟前不留人时,开口冷笑道:“朕还没死呢,一个个都惦记着朕身下的这把龙椅,如今起心,将来弑父也未可知。”
皇后笑道:“就凭陛下这几年练习卫卿家传授的吐纳功夫,他们肯定比不上陛下万寿。”
长泰帝也笑了,道:“卫卿家得的武功秘籍果然是绝顶之物,配着卫卿家献的药膳方子调理,朕起先长了些力气,并不放在心上,横竖朕不爱骑马打猎那些东西,就秋围时候射头鹿即可。哪知练的时间愈久,气血愈旺盛。若不是你说朕这几年不像从前那样一年病个三五回,连风寒咳嗽都没得,朕都没发现这份好处。”
皇后笑道:“瞧林丫头就知道了,她自小有不足之症,按方调理下来,这几年比常人如何?怕是自恃强壮的女孩子都不如她。既有此奇效,陛下就用些心,练习功夫,配以药方,他们盼着陛下不好,陛下偏要千秋万代地活着,把他们的头发都熬成白霜。”
长泰帝扑哧一笑,道:“千秋万代地活着?到那时,朕竟是老妖精了。”不过,此言确实在理,谁人不想长命百岁?他也不能免俗。
帝后二人说话,皇后本是顽笑,不想长泰帝果然长寿,在位一甲子,此乃后话不提。
卫若兰不知自己当年因长泰帝好奇方传授给长泰帝的吐纳功夫有此效验,所谓吐纳功夫,其实就是修炼内功,内功既厚,气血就盛,确有强身健体之功。
他刚走出大明宫,就见姜华打着千儿地请安,笑道:“师父可算回来了,我两年多勤学苦练的就等着师父回来考校。秋围的时候我打死了一头老虎,拔了头筹,喜得我老子娘不知道说什么好,祖父祖母更是恨不得吵醒宗祠里的老祖宗说我们家后继有人,一个个早收拾出许多东西来,等师父和师母回京好打发我送过去孝敬二位。”
卫若兰好笑道:“你练了这么些年才到如此地步,值得欢喜成这样?不害臊。你那几个师兄前年就有徒手屠虎杀熊的本事了,以至于我这几年很是得了些虎皮熊皮。”说起那十来个徒弟,卫若兰忙问在宫里当差不曾。
姜华道:“除了我,其他人月初就被陛下安排到别处了,有几个我知道在京城里,担任着要紧职缺,有几个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也没打听。”
卫若兰点了点头,说要出宫,姜华忙送他至宫门。
却说卫若兰入宫,黛玉到家也没闲着,她先打发人递了牌子进宫,次日好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一面吩咐家下人好生地打扫房舍,安插器具,一面换了衣裳,命人驾车,往卫伯府探望卫母,此为第一要紧之事。
卫太太是长者,又有伯夫人的诰命,故未亲迎,忖度再三,只打发卫源之妻柳氏亲自将黛玉迎进大厅。卫若兰和黛玉离京时卫源就定了亲,柳氏因年纪小些,当时不曾过大礼,许是瞧着卫母不好了,今年八月初急急忙忙地将婚事办了。
黛玉和卫若兰那时尚在平安州,未能亲自回京城道贺,遂在送中秋节礼的时候,打发人提前送上一份厚礼。
今日初见柳氏,黛玉少不得夸赞几句。
卫源相貌才华平平无奇,在国子监上了几年学,犹未出仕,柳氏却生得珠圆玉润,颇有几分宝钗的品格儿,不过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较之宝钗都稍逊一筹。
卫太太听了黛玉的言语,忍不住眉开眼笑,但在黛玉面前仍旧极力自贬,道:“哪有县主说的那样好,县主实在是过誉了,就是头脸儿干净些,人也稳重。我如今就盼着他们夫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早些开枝散叶。”
听到开枝散叶四字,黛玉心中一动,虽说卫若兰成婚时说晚些时候再生孩子,平素十分注意,但是生儿育女源自天性,忍不住想了好几回,只是卫母近来病重,目前竟是不要的好。
念及于此,黛玉笑道:“太太殷切如斯,定能如愿。”
卫太太面上越发欢喜,心里却想柳氏远比黛玉壮健,后者成婚二年有余尚未有好消息传出,定是自己先抱孙子。
黛玉猜测出几分,腹中暗暗好笑,忙道:“早听说祖母身上不好,可惜那时候我们不在京城,大爷即使心里着急,也不能擅离职守,唯有三不五时地打发人进京送药兼询问太医关于祖母的病情,不知祖母可好些了?此来就想给祖母请安。”
卫太太敛去面上的笑容,叹道:“老太太病得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得,你来得不巧,老太太才吃了药睡下,怕惊醒老太太,连丫鬟都轻手轻脚的。”
黛玉大吃一惊,道:“怎么到如此地步了?八月里来人回去说精神还好。”
卫太太怕黛玉以为自己府上怠慢卫母,忙道:“老太太有了春秋,从旧年开始就时好时坏,太医都说好好静养为妙。”
她不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卫若兰和黛玉根本就不担心卫伯府苛待卫母,以卫伯和卫太太的性子,巴不得卫母活得长长久久,他们好不用丁忧,毕竟丁忧是三年,起复难说,况且卫母纵使疼爱卫若兰,也从未越过卫伯,分家后待卫若兰已不如从前。
黛玉道:“这二三年都是太太在跟前服侍祖母,真真是辛苦太太了,如今我们回来了,又是晚辈,从明日起我每天过来服侍祖母可好?”
卫太太脱口道:“不用,不用,老太太跟前有我这个儿媳妇,哪能叫你们这些孩子劳累。”
一语未了,她又急忙描补道:“好孩子,你才回京城,各处都要打点,各家都要走动,还要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无一时不在忙,老太太的事情就交给我罢。”
黛玉其实已经明白卫太太暗地里的打算了,他们不在京城,耳目却在,尤其卫三婶和卫太太素来不睦,每回写信都在抱怨,卫太太虽不像李纨那样当贾母的东西过活,但趁着卫母之病没少从卫母房里弄走一些好东西。
因此,黛玉忽然促狭心起,正色道:“天大的事情都比不得服侍祖母,或者祖母见我孝顺,在眼前服侍得好,赏些好处与我也未可知。”
卫太太听了,心中狐疑,难道黛玉知道了些什么?但想到自己做事机密,只是不想卫母将来分一半梯己给卫若兰方如此,故而笑回道:“老太太心里疼县主和兰哥儿,便是县主不在跟前伺候,老太太有了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忘记县主和兰哥儿。”
柳氏也忙笑道:“我在祖母跟前常听祖母提起大哥哥和大嫂子,祖母现今睡着,若是大嫂子愿意,倒是能去瞧瞧,别惊醒祖母即可。”
卫太太十分赞同,问黛玉的意思。
黛玉自然是要亲自探视,在卫太太和柳氏的引领下,轻手轻脚地进了卫母卧房,果然睡得正熟,就是满头白发,形容憔悴,竟似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卫母病到如此地步,黛玉反倒不敢给卫母磕头请安了,坐在床前椅上静静地凝望了好一会子,方红着眼圈退了出来,离开卫母正院后,对卫太太轻轻一拜,道:“太太说不必我在跟前伺候,只是祖母这样,我实在不放心,太太竟别拦着我和大爷每日过来。”
卫太太见黛玉心意已决,虽然打从心里不愿意黛玉夫妇入府,但是也知道他们不来,外面势必说他们不孝,唯有同意。
黛玉破涕为笑,道:“既如此,我明日进宫请安后就过来。”
她说要等卫若兰过来探视过卫母后一起回家,卫太太只得引她又至前厅坐下,柳氏早命人换了茶果,亲自捧上,黛玉谢过后接了茶,放在身边梅花小几上。
闲话才说了不到半刻钟,就听人通报说卫若兰过来了,府内没有爷们亲迎,卫太太只好打发陪房妈妈迎了卫若兰进来。卫若兰别处未去,先去卫母房中,看到卫母的形容不禁黯然神伤,亦未惊醒卫母便即出来向卫太太告辞,同时对她说道:“祖母用的药,府里若缺了什么,只管打发人告诉我媳妇,但凡我们有的,定然双手奉上。”
卫太太忙道:“府里药材齐全,皆是上上品,药性极佳,便是府里没有,也能花钱买回来,前几次你们送的东西还剩下好些,按着太医的方子尽够用了,等不够或者实在买不到了,自然会去打扰你和县主。”
卫若兰点头道:“我们理当为祖母尽心,不怕打扰。”言罢,方与黛玉出了二门,送黛玉上车后,自己出门骑马,陪伴车旁。
到了家,里外已经收拾妥当了,热水也已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