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想得到,眼前的朱佛子,是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除了制造各种赚钱的物件之外,最擅长的,恐怕就是跟人做生意了。从徐州做到淮安,又一路做到扬州。即便跟沈万三交手,都沒吃半点亏。更何况跟他这个典型的“体制内”官商。
不过对生意人來说,输赢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要还沒退场,就不能算彻底一败涂地。是以在须臾之后,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冲着朱重九,笑呵呵的拱手,“大总管恕罪,草民刚才贪心了…大总管其实也应该知道,草民原來从胶州这边出货,根本沒向任何人交过税…所以,所以,刚才一时糊涂,就有些不知进退…得罪之处,还望大总管多多包涵…”
“大元朝不征你的税,是大元朝的事情。朱某这里,向來不会为任何人破例…你要是觉得亏,尽管从别处再寻出海的港口。对你家主人來说,想必也是容易得很…”朱重九笑了笑,假辞色。
“不会再找了,不会再找了。我家主人,其实一直对朱总管仰慕得很。宁愿多花点钱,跟朱总管交个朋友…”张昭立刻接过他的话头,大声回应。
戏肉來了…非但以前专门帮绿林人物销赃的冯国用,章溢和陈基两个相对纯粹的读书人,也明白谈判终于要进入正題了,抖擞精神,凝神观战。
只见朱重九又慢条斯理喝了几口茶,然后才将目光再度转向对手,笑着询问,“哦,此话怎讲?张掌柜能否说得详细些?”
张昭迅速四下看了看,然后眨巴着眼睛回应,“我家主人其实一直认为,朱总管之所以起兵,是因为朝廷逼迫过甚的缘故。只是如今朝堂当中,从上到下都是一群睁眼瞎。让英雄豪杰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出头之日。我家主人虽然同情朱总管和其他红巾豪杰的际遇,然而势单力孤,也不敢主动公然表达出來…”
“如此说了,你家主人倒是个有远见的喽?…”朱重九摇摇头,露出一幅将信将疑模样。
张昭则把胸脯一挺,满脸傲然地回应,“岂止是有远见。我家主人无论胸襟气度,还是本领眼光,都远非那窃国小儿能比。在他治下,百姓几乎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噗…”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都快速放下茶盏,把头扭到了一边,费了极大了力气,才避免了将茶水喷在自己前大襟上。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居然还有这种美好的地方?大元朝自从立国以來,就贪官污吏,乡野间盗贼成堆。即便在大都城内,一年当中不宵禁的日子都屈指可数,怎么可能出现张昭所说得那种世外桃源?真的要有的话,老百姓们早就携家带口,蜂拥而投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沒被外界知晓?
第三十章 勾结 下
“嘿嘿,嘿嘿。。。。”张昭知道自己吹破了牛皮,却丝毫不觉得脸红。陪着大伙干笑了几声,想了想,继续说道,“当然了,我家主公精力有限,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难免被宵小之徒所乘。但整体上,我家主公的治下,却比大元朝其他地方都要强许多。不信,大总管派人去辽东一带打探打探,看张某是否在信口雌黄…”
“辽东?…”朱重九略作沉吟,然后微笑着摆手。“那倒不必了…那边太远,朱某力不能及…”
“辽东”两个字一出,对方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无非是大元朝在北方的某个王爷对妥欢帖木儿起了异心,想将淮安军引为助臂而已。在其为展示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之前,朱重九才不会送自家弟兄去冒那个险。
“不远,其实一点儿都不远…”张昭沒料到朱重九拒绝得这么干脆,急忙大声补充,“大总管只要向北走一走,就能顺势把登州也拿下來。然后您的人就可以乘坐海船,从蓬莱直奔狮子口。最多也就是四天左右的路程就能登岸。然后就进入了我家主公的地盘。到了那边之后,谁也不敢动他们分毫…”
“张掌柜刚才不是说,海上危险重重,十艘船出海,最多只能回來一半儿么?”陈基立刻抓住了对方话语里的漏洞,皱着眉头反问。
“这。。。。。”张昭愣了愣,面孔瞬间变成了紫茄子色。但是很快,他就又缓过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陈大人有所不知,从登州去狮子口和从胶州去外洋,风险是完全不一样的。从登州到狮子口这段,海面实际上被辽东道和山东道环抱在里边,风浪比外洋小得多。小人每年,会坐船往返十几次,对这条航线非常熟悉。所以,所以才敢夸口说,保淮安军派去的弟兄往來平安。”
“此话当真?”陈基紧皱着眉头,将信将疑。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读书人一样,他的学问仅限于华夏内陆。对于海上的情况,了解得非常少,因此根本无法判断张昭说得是不是实话。只能装模做样一番,以免在谈判中落了下风。
“真,十足的真。不信,大人一会可以去下面再找别人询问。如果草民的话有半点儿虚假,愿意领任何刑罚…”张昭悄悄松了一口气,满脸堆笑。
朱屠户的人对海上情况了解越少,在接下來的交涉中,他越容易占到上风。而如果一直像先前那样,自己无论说什么话都被别人立刻抓到破绽,那今天这一趟险就白冒了。即便能谈出些东西來,也不可能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谁料一口气还沒喘匀,却又见朱重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沉吟着道,“嗯,你要不说,我倒忘了。这是渤海,水面最平静不过。嗯,陈参军,把这情况记在纸上。回去后跟商号的管事们说一声,让他们自组船队专门跑这条航线。用咱们淮扬府的冰翠,换辽东的高丽参和战马,一來一回,应该都有不小的赚头…”
“是…”陈基立刻站起身來,大声接令。
再看商行大掌柜张昭,刚刚正常了一点的面孔,转眼间就又拧成了一只苦瓜儿。按照他原來的预想,只要自己把联手的意思露出來,朱屠户应该欢欣鼓舞才对。毕竟眼下脱脱大兵压境,任何助力,对淮安军而言都是雪中送炭。孰料姓朱的根本不按常理接招,说是做生意,就一门心思的做生意。放着送上门的强援不要,却把脑袋整个扎进了钱眼儿里,真是要把人给活活愁死…
正恨得咬牙切齿间,却又听见朱重九笑呵呵地询问道,“我这边派商队去做买卖,你家主公不会不准许吧。当然了,到了那边之后,该怎么抽水,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朱某不干涉便是…”
张昭的心脏又是猛地一抽,强装出一幅笑脸來回应,“不会,绝对不会,我家主公,高兴还來不及呢,怎么可能不准许淮扬商号的人去那边做生意?…”
说罢,趁着此事还沒被钉死,又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如果,如果大总管开恩,能派一些懂得练兵的弟兄过去,我家主公必将倒履相迎。实不相瞒,我家主公早就准备竖起义旗,只是手中将士训练生疏,唯恐,唯恐。。。。。”
刚刚进入正題,就被迫再度向淮安军示弱。他实在郁闷得紧,最后几句话,简直细弱蚊蚋。
朱重九听了,也不介意。笑了笑,低声打断,“派些人帮你家主公练兵,那怎么可能?万一将來你家主公反悔了,岂不是等同于朱某亲手将弟兄们送入了虎口?毕竟他也是蒙古人,怎么说,也是妥欢帖木儿的同族…”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草民,草民可以像沈万三那样,以身为质…”话音刚落,张昭就跳了起來,举着手赌咒,“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草民宁愿被大总管千刀万剐。草民的主公,还有草民本人,都跟昏君都有不共戴天之仇。绝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你不过是个商行掌柜,怎么做得了别人的主?…”陈基对他的话根本不敢相信,抢在朱重九做出决定之前,冷笑着质问。
“草民其实不姓张…”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被逼得实在沒了选择,咬了咬牙,伸手扯开长袍的对襟。
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立刻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两块结实的胸肌之间,有个银白的狼头上下起伏。纹得手艺非常精湛,随着呼吸,就像随时都能跳下地來一般。
“放肆…”俞通海大急,手按刀柄厉声呵斥。
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却一改先前的市侩模样,再度跪下去,冲着朱重九深深俯首,“大辽大圣大明天皇帝十九世孙刘昭,参见淮扬大都督。祝大总管百战百胜,早已领兵北上,光复大宋旧土…”
“嗯?”朱重九这回,终于有些吃惊了。快速从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搀扶,“你是契丹人?你,你怎么不姓耶律么?反而姓起刘來?”
“嗯,嗯,嗯哼…”身背后,立刻传來一连串的咳嗽声。参军章溢低下头,用力擦拭胸前的茶水。冯国用和陈基两个表现比他略好,却也满脸尴尬,低着头,不敢向这边多看一眼。
“启禀大总管,耶律家族,乃大汉高祖之后。所以除了耶律这一个姓氏之外,亦以刘为姓…”耶律昭此刻有求于人,倒是不敢嫌朱重九孤陋寡闻。想了想,如实相告。(注2)
“这。。。。”朱重九又愣了愣,哭笑不得。
前世他读小说,里边耶律楚才,耶律齐,耶律洪基,一个个俱是头角峥嵘。所以潜意识里,就以为大辽皇族,都以耶律这个姓氏为荣。谁料到,人家居然认祖归宗,硬跟汉高祖刘邦成了亲戚。
耶律昭哪里知道朱重九的思路又跑到了前世去了,见他脸色古怪。又磕了头,义愤填膺地补充,“我大辽耶律氏乃大汉高祖皇帝嫡系血裔,董卓之乱时避祸塞外。卧薪尝胆近千年,才重振祖先雄风。然世道不公,天祚帝竟枉死女真牧奴之手。族中子孙虽屡屡力图振作,却不幸又屡屡遭异族欺凌,辗转流离至辽东。历尽磨难,方得再建故国。不幸蒙古人背信,竟出尔反尔,夺我社稷,令我耶律氏一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是耶律大石的后代,曾经建立了西辽国…”朱重九最不耐烦听人痛说家史,摆摆手,低声打断。(注3)
就像他自己据说是朱元璋的子孙一样,谁也不知道有几分为真。而在二十一世纪,除了沒人乱认秦桧当祖宗之外,历史上的帝王和圣贤,几乎都有无数不同版本的族谱存在。所以在他眼里,家谱这东西,有沒有都是一样。反正十个里边至少有八个,纯属于牵强附会。
“不是耶律大石。德宗虽然是天纵之才,却出于太祖的旁支。”谁料耶律昭却较起了真儿,摇摇头,继续大声申明,“草民四世祖讳留哥,乃天祚帝玄孙。于伪金崇庆元年起兵,再建辽国。。。。”(注4)
这段历史,又严重超出了朱重九的知识范围。听得他两眼发直,满头雾水。参军陈基见状,少不得凑上前,压低声音解释,“他说的是后辽王耶律留哥,曾引蒙古为外援,恢复辽国。并接受了铁木真汗的辽王封号,被许以世代永镇辽东。大元窃据中原后,忽必烈削藩。辽王子孙皆改为职官,辽国遂灭…”
耶律昭闻听,两眼立刻变得血红。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耶律氏虽然失了社稷,却始终未亡祖先遗志。忍辱负重,以待天变,如今子弟遍布辽东,辽南,个个身居要职。如果朱总管肯仗义援手,定能召集契丹男儿,将战火烧遍整个塞外。届时,朱总管在南,我耶律氏在北,何愁不推翻蒙元暴政,光复汉家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