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苦笑摇头道:“是啊,坏了吧?李存志今早入宫击鼓鸣冤,拿唐家那案子告了御状,扯着嗓子一吼,可把这事儿给闹大了。现下是整个朝廷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咱们的谋划就打水漂了。我见他一身上下除了伸冤的血书是什么物证都没有,又浑身是伤、人瘦马疲的,怕是早就被人层层截讼,千辛万苦才逃出来,也不知怎样才逃到京城,估摸是九死一生。若你的人一路护送他,指不定眼下已经折在路上了。我俩啊,当初都太过小瞧这个案子了。”
“此事竟如此凶险?”曹鸾峰眉紧聚,“那万幸李存志尚在。我即刻叫人去沿路查看,若真有截讼之事,找到切实线索也更可证明冤情确有,但眼下宫里怎么说?这案子立还是不立?李存志还有命在么?”
“李存志还活着,宫里也应下要查,可这怎么查还没定呢,往后怕是要夜长梦多了。”裴钧道,“按皇上的意思,灾地百姓不甚要紧,他大约只是想息事宁人、从速过掉此事,该是不乐意处置皇亲、掀起大浪的。”
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放下,沉默了片刻,低叹口气道:“这可不行。”
曹鸾转眼看向他:“你是否想用此案拿住唐家,从而牵制蔡家,以此施压对垒,让他们放了裴妍?”
裴钧先是点头,下刻却又摇了头:“不,官中的事儿比讼场里繁杂些,此案要破,除却为了裴妍,也是为了更大的局面。至于施压对垒……眼下裴妍的案子里,我还被蔡家踩着、被皇家忌惮着,不免抽不开身来,那这李存志的案子里,坏人就不好再是我去当了,便最好还是换个人去压着蔡家出气罢。”
“换谁?”曹鸾抬眉一想,渐渐有些明白裴钧的意思,“……地方上控的案子该要过御史台核覆,你该不会是想借张家的手来打蔡家巴掌罢?但张岭岂会那么听你的话?”
裴钧道:“张岭自是万般不愿御史台接下李存志的,今儿在内朝也明里暗里说李存志是闹讼,眼看是想驳回此案。”
说到此他啧啧两声,语气讽刺起来:“毕竟张岭一旦接讼,就是承认了地方有冤、天下无道,也更证明他张家祖宗早年修出的律法有毛病了——这么大一盆脏水,他怎么可能往自己头上浇呢?但眼下皇上说了要查,案子就已经落在御史台了,他不接也不可能,便也只能去查。而张家人的秉性,但认死理、油盐不进,搁在查案上,实则又能用上一用——毕竟只要李存志确实有冤,南地灾民确实有苦,铁证摆在了他们面前,他们就算再不愿意认,可绷着唯法是尊的面子,也是必须要认的。再者,他们同蔡家……也不是就多对付。
“张岭在内阁里,与蔡延身家相当、学识相当、履历相当,却已屈居蔡延手下近十年了。他二人身后的博陵张家和西林蔡氏,在政见和治学上的嫌隙也一直都在:一个看似推崇理学,用的又像法家那套,一个手持古儒,心里却是陶朱之术。二人在翰林修书上已吵了快八百回,也就人前还端着皮面呢,背地里捅刀的事儿还少了吗?如今若确有机会让张岭再捅蔡延一刀,张岭岂会不愿?更别说这刀若不捅,那坏了名声的脏水他就得自己喝下去,如此,在李存志一案上,他就算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想借他张家的刀来砍蔡,却也骑虎难下、不得不就了。现下且不论他捅了蔡家之后,会不会转头就把血往我身上溅,只说李存志虽在,可却暂且没了别的物证,单凭这事儿他就能咬着我‘无证撺讼’不放,而御史台就算立案要查,又怎可无凭无据听信李存志一面之词?这般,怕是又要说我为了攻讦政敌才无中生有、捏造冤情,到时候再说我欺君枉法,弹劾起来……”
“这你怕什么?”曹鸾一笑,“你都被弹劾了快两年了,皇上不都护着你这好先生么?”
“还好先生呢,可别寒碜我了。”裴钧睨他一眼,低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曹鸾一听,放下手里的茶,敛起眉头:“哟,你失宠了?”
“失宠”二字实在不善,裴钧想笑,到底又笑不出来,只把头一点道:“就算是罢。往后我是没法儿指望皇上了,便还得自个儿往那独木桥上过一过,哥哥便替我出出主意罢。”
曹鸾听言,捏住杯盏的手指放开了,下刻凝眉深思一二,看了裴钧一眼,才复握起拳,先道:“子羽,这两个案子都很棘手。一个是天家皇族告你姐姐谋杀亲王,另一个是州官替自己、也替庶民告皇亲窃国,且还是越诉上控、落人口实——就算你姐姐和李存志确然都有冤屈,眼下这境况也对你绝然无利。目前看来,这两案诚然有互挟之势,一得解,则都解,而其中裴妍的案子事发于瑞王身侧,则四处的口子大约就已被蔡家堵死填平了,能开刀处应已不剩,所以,我想劝你先从李存志入手。”
裴钧问:“李存志身上的证据该是被劫了,内阁还另有一套说辞诬赖他玩忽职守,这要怎么入手?”
“同官斗,那是你的事儿,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尽力帮你赢官司。”曹鸾道,“这么说吧,自古官家为何总想要息讼,要天下无讼?这是源于他们怕讼,怕在一个‘变’字,怕百姓脱离他们的掌控。这李存志如今一发冤,告的不仅是府道官员,又更是当朝皇亲,这就更是‘大变’、‘巨变’,若如此上控……子羽,我说句不好听的——这案子到了御史台,他根本别想活,这案子也根本不可能赢。唐家爱来阴的,牢里就能弄死他,蔡家爱打杀背后提线的人,你怕也要有险,为今之计,我们需先保住李存志,再让朝廷觉得此案并不是‘大变’,而是‘顺从’。”
裴钧细想之下笑起来:“哥哥这话有意思。李存志是要告皇亲的,任谁看都是同皇家唱反调,这唱反调的人,怎能变成顺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