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鸟穿行云间。胭脂遗憾地说:“这巫士何不言谈简便些,啰啰嗦嗦说一堆作甚,名字都还没出口,就让妖道给杀了!”
白水部摇头:“不,他已经说出是谁了。”
慕容春华蹙眉回忆:“他说宣徽南院使、河阳三城节度使……宣徽南院使!啊,难道,就是那个宣徽南院使夏竦!”
白水部点头:“胭脂,你听说过‘夏竦何曾耸,韩琦未必奇’这句话吧?”
胭脂闻言讶然:“是他,夏竦何曾耸!那次好水川一战,宋军大败,尸横遍野。西夏的军师张元就在界上寺题了这句诗,嘲宋国无人……”
慕容春华怒道:“百姓将身家性命交托守将,这些人却只顾着争自家好处,一败涂地,打的是什么仗!我也听说了,这夏竦行为放浪不检,在帐中置婢,几致兵变。连元昊都看不起他,张榜说‘募得竦首者与钱三千’。就这点零碎小钱,还不如来我抱琴楼做两月酒博士呢!”
白水部思及此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新政之败,亦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你可记得徂徕先生石介?”
慕容春华的面容凝重起来。那个常来抱琴楼借马的石介。
徂徕先生石介。
这在士人中,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为后世称道的宋初三先生,便是理学开山人物——泰山先生孙复、安定先生胡瑗和徂徕先生石介。
孙复大力宣传道统而非文,胡瑗重道而轻辞赋。与孙、胡二人相较,石介崇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言必称道,还极其推崇韩愈。他个性也最为奇倔,积极用世,好参政议政。他自己不养马,时常来借抱琴楼后苑养的那匹西夏马阿道,骑着他出入大臣之门,招宾客,预政事,真是扎眼得可以,狂放得可以。阿道跟他混得极熟,还染上了听到韩愈之名就会“咴儿咴儿”尥蹶子的臭习惯,闹得慕容春华在它面前不敢说“寒”,也不敢说“玉”。
大前年四月,石介写了热情洋溢的《庆历圣德颂》,颂扬了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等一干新政人士,痛斥反对新政的夏竦等人为奸邪。此诗一出,孙复就对他说:“子之祸,自此始矣!”
果然,夏竦怀恨在心,存了暗害他的心思,悄悄让家中女奴学他的笔迹,好寻个机会构陷他。正巧,石介给富弼写信,请他行‘伊周之事’,像伊尹、周公旦一样执掌大权,辅佐皇帝,待功成再身退。夏竦时常让薛蓬莱截获他的信件检查,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封。经智囊团苦思之后,他便令女奴将“伊周”篡改成了“伊霍”,信中意思陡然变化。伊尹放太甲于桐,霍光废昌邑王而立宣帝,皆是废立天子的权臣。行伊霍之事,这是要富弼把今上给废了,另立新君啊!为了坐实此事,他干脆让女奴伪造了石介给富弼拟的废立诏书。那时正是前年六月,夏竦用假诏草诬陷石介、富弼作乱,预谋废了今上。废立之事,是人君最不能触碰的逆鳞。此事一出,虽然今上表示并不相信,但改革派却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范仲淹、富弼只能自请外任,石介也难于立于朝,得判濮州,去年就病死了。
但党争并未就此结束。之后,又出了进奏院案,几乎将新政官员一网打尽,白水部也牵连其中。石介病死不久,徐州狂人孔直温谋反,败露后被抄家,石介过去与孔直温的来往书信也被查抄了出来。得此良机,夏竦便趁机跟皇帝说,石介其实没有死,被富弼派往契丹借兵去了,富弼做内应。
夏竦这一招真是狠毒至极。把人都弄死了,竟然还要辱及他身后,好在富弼身上再踹一脚。今上虽称英主,对臣子不臣的疑心却是抹不去的,当即派官员去开棺验尸。此事震惊全国,连街巷的小老百姓都听闻了这桩咄咄怪事。当时,参加石介丧事的数百人集体保证石介已死,才让这位刚直儒士的尸骨免于被发掘检视。
“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白水部低叹一声,忽然念起了欧阳修新写的悼亡诗《重读徂徕集》,夜风将他出口的诗句吹得破碎不堪。“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已埋犹不信,仅免斫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辄长叹……”
慕容春华接道:“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书于苍翠石,立彼崔嵬巅。”
木鸟飞入云中,月光朦胧。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良久,慕容春华道:“阿道如今没人敢骑,还是一听到‘韩愈’就尥蹶子,大概是在徂徕先生身边听得太多,厌烦透了。”
“逝者已矣,看看我们活着的人,还能做些什么吧。”白水部叹息一声,道,“如今看来,夏竦十有*便是这个幕后之人。”
“谁说的?!”一个清亮的女孩声音在月光朦胧的云雾间响起。
第79章 告密
白水部蓦然回首。红衣女孩儿漂浮在木鸟翅边,衣袂裙角飘扬,如雪容颜在飞快流过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朵在黑夜天空中盛放的虞美人花。
胭脂和慕容春华惊喜地望着她。白水部则是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自空中伸来一只清凉洁白的小手,轻轻碰在他脸上,浓如点漆的眼瞳里闪耀着温柔的火花,笑着唤道:“喂,呆子,看傻啦!”
白水部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仿佛眼前只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幻觉。下一瞬,他抬手抓住了这只小手,按在脸颊一侧,缓缓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像她随时都会消失。
她任由他拉着她一只手,唇角含笑,飘飞在夜风之中。
慕容春华站起身来,笑着打破了沉默:“小白,这就是小鲤鱼吧?”他伸手要引她过来:“来,这边坐。”
白水部似乎刚刚惊醒过来,霍然站起:“昀羲!鱼儿!你……你……”他突然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好像要把她嵌入血肉骨髓里,再也不能离他而去。眼前模糊不清,盈满了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一遍遍地追问:“昀羲,是你吗?你回来了吗?是不是再也不走了?你别怕,不要怕,就算荒神追索而来,我还有这么多朋友,我们一定能拦住他的。我们去天涯海角,永远都不会被他找到……昀羲,你真的不走了吗?真的不走了吗?”
女孩儿伸手搂住他的颈子,眼神哀伤地说:“我……我是悄悄跑出来的。时间不多,你快听我说。”
慕容春华和胭脂轻悄地让出地方。白水部牵她坐下,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不要怕,我不会让他把你带回去的。”
李昀羲脸色苍白地摇摇头,看看胭脂,看看慕容春华,又看看白水部:“白麓荒神一直在盯着你们,你们在做什么,他都知道。如今我还不能留在这里,会连累你的。”
她不等众人说话,便道:“我知道你们已经查到了夏竦,赈灾款是他手下人做的,也是他派人杀你。但他还不是主谋,只是主谋的一条狗罢了。那道士薛蓬莱身上有些古怪,我怀疑是他身后某人与夏竦做了什么交易,连薛蓬莱都未必知晓。”
白水部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孩儿低声道:“知道有人要置你于死地,我当然要查他是谁了!此人应是薛蓬莱的主子,要打开缺口,恐怕还是落在这个道士身上。他毕竟是个凡人,凡人就有根有蒂,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说着,她唇角弯起,微微浮现了一点笑容。她把鲤鱼的话带到,还加上了自己的推测,十分妥帖周到,真是待她、待这些人太好了些。这条小鱼儿,应当十分感谢她的恩德才是。
这时,木鸟周遭突然出现了一圈柔柔的光罩,罩中花影沉浮。原来是胭脂拿出百花令,张开了一个结界。她吩咐慕容春华:“花奴,掉头,去大名府上空打个转儿再回汴梁。”慕容春华依言转过鸟头,木鸟在风中一炫,振翅向大名府疾飞。
她又对鲤鱼道:“昀羲,这个结界,白麓荒神应该无法探知。你可切切别再回去了,这次若再走了,小白真要急出病来了。”
女孩子眨了眨眼睛,望向白水部。他紧张地等着她回答,手紧紧地拉着她,似乎打定主意,即使她说不也不会放手,眼中又是激动,又是愧疚。
神使鬼差地,她试探着把头靠了过去。
她像靠在了一座山水上。他骨瘦肉匀,像一道秀拔的山岳;皮肤清凉,像润泽的流水。他揽着她,像一座山接纳了一只鸟,像一个湖怀抱了一尾鱼。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
她觉得非常新奇,又非常舒服。
她转过头,微抬起下巴看他。
之前鲤鱼锲而不舍地要离开她,到这个凡人身边去,她就一直对这个人有种莫名的厌憎。今日近看,他确实生得好,柔和大方得像一个厅堂里的插花白瓷瓶,这种漂亮既不算精致,也不太张扬,在月光下泛着明珠美玉般的光辉。还没有好看到让她想动手抹杀的地步。
她曾经变成他,她知晓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