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2 / 2)

盛唐烟云 酒徒 5162 字 21天前

实际上,当年不光是王鉷府邸在腐烂,当年整个长安城,都洋溢着一股子木头和肉类变质发霉的味道。他们都是大唐最老朽的部分,最压抑昏暗的侧面。而大宛都督府中的年青人们,身上闪耀的,却是大唐最积极向上的菁华所在。他们不同大唐其他节镇,他们也不同于长安。虽然他们自己还没察觉到,虽然他们自己一直以安西军的嫡系传人而自居。

火光继续向前延伸,战马踏翻挡在面前的一切。敌军的抵抗微弱乏力,几乎对唐军构不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奔驰中,万俟玉薤看到方子陵的身影在自己右侧不远处出现,带着数百名骑兵,组成一个锋利的箭簇型状。几十名逃避不及的叛军将士转身搏命,挥舞着手中长矛,威胁声里带着哭腔。方子陵纵马碾压过去,坐骑的铁掌四下乱踢。一名叛军士卒被马蹄踩中,厉声惨叫。另外一名被方子陵用长槊刺穿,高高地挑到了半空当中。其余叛军将士立刻失去了拼命的勇气,转过身,唯恐自己逃得不够快。方子陵带领弟兄从他们背后追上去,长槊颤颤巍巍,瞄着逃命者光溜溜的脊背画弧........

万俟玉薤拨偏坐骑,带领虎牙营去接应其他人。方子陵这边根本不需要帮助,所以虎牙营也没有向他靠拢的必要。

另外一队盟友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看旗号,是东、西两个曹国的队伍。领军的两个王子都很年青,麾下的士卒相对安西军其他队伍而言,也稍显稚嫩。叛军当中,也有人发现了这点微小的差别。主动避开方子陵的进攻路线,转而试图在两个曹国王子的战马前寻找翻本机会。他们判断出了两支曹国队伍的实力,却低估了两个王子建功立业的决心。西曹王子毫不犹豫策动战马,冲进了挡路的叛军当中。弯刀挥舞,掀起一片血雾。东曹国王子紧随其后,用长槊捅穿了一名对手,将其摔出战团之外。其余叛军一拥而上,将两位王子困在了队伍中央,刀、矛并举。其余曹国武士也奋不顾身扑了进去,马踏刀劈,与叛军将士以命博命。

万俟玉薤带领虎牙营迅速上前接应,还没等加入战团,便看到东曹国的王子从马背上掉了下去,然后又从血泊当中站了起来。左手抓着半截长槊,右手却拎起了一个红鲜鲜的头颅。

他把人头当做流星锤使,继续呼喝酣战。西曹国的王子也跳下坐骑,与他脊背靠着脊背,结伴而行。一支长矛刺来,被东曹国的王子用断槊拨偏,西曹国王子立刻贴着伙伴的腰转身,挥刀横扫。躲闪不及的敌将被劈成了两半。二人哈哈大笑,继续背靠背,跳舞般旋转,接住每一件递过来的兵器,杀死每一个靠近自己的敌人。

东西两个曹国的武士也纷纷跳下坐骑,步行与叛军交战。他们很快就摸出了一点儿门道,彼此之间配合的娴熟程度迅速提高。涌过来寻找机会的叛军迅速被杀出了一条血胡同,两位王子与麾下武士汇合,重新结成一个锋利的尖刀型阵列。左冲右突,将叛军砍得抱头鼠窜!

他们已经不需要帮忙了!万俟玉薤微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带住了坐骑。虎牙营的江湖豪客们都算是大叔级别,没心思跟年青人们争抢功劳。见到自家主将拉住的战马,也跟着拉紧了缰绳。

“一群半大小子!”虎牙营副统领储独眼笑着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笑话两个王子和一众曹国武士缺乏混战经验,还是羡慕对方年青。

“他们早晚会长大!”万俟玉薤笑着回应,脸上充满了慈爱与自豪。“长大了之后,就会是咱们安西军的精华所在。即便回到本国去,也是一样!”

“那倒是!”储独眼丝毫不怀疑万俟玉薤的论断。他自己当初也从没想过吃军队这碗饭,可自打与铁锤王合作了第一次之后,便忍不住想跟后者合作第二次。然后就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整个人完全融进安西军中,再也舍不得离开。

“回头去找找老朱,让他那边的新兵蛋子,也都上来闻闻战场的滋味!”想起安西军的未来,万俟玉薤就立刻想到了朱五一及其手下的选锋营。那个营头的兵卒都是从京畿道附近各郡县的民壮中间选拔,无论身体素质和精神坚韧程度,都远不如在西域那种困苦条件下长大的部族武士。而这些民壮,在血脉上,却比部族武士们距离大唐更近,更有资格承载安西军的未来。

“走吧。这边的确没咱们什么事了!”储独眼四下望了望,笑着点头。虎牙营有自己的骄傲,既然胜券已经在握,便没有必要冲在最前头。他们是安西军最锋利的部分,没有必要把精神浪费在一群溃兵头上。

第五章 双城 (三 下)

第五章 双城 (三 下)

他们放弃对残兵败将的追杀,掉头向后。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敌军的尸体。有的已经被北风吹得僵硬,宛若一块块冻肉。有的却还没完全冷透,黑红色血液不断从伤口处流淌出来,将地面上已经结冰的血块,再裹上厚厚的一层。

在黑暗寒冷的血冰附近,则是一堆堆冒着烟的帐篷。火苗于烟雾背后时隐时现,就像地狱里的鬼魅提着灯笼夜游。个别受了重伤的叛军士卒,一时还没有断气,艰难的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慢慢向火光处蠕动。他们不愿意被死亡带进黑暗冰冷的地狱,他们试图抓住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然而他们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很快有安西军士兵跑过来,给垂死挣扎者补上几刀,然后快速割下人头。

“啊——————!”“饶命——————!”“慈悲——————!”“啊——————!”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沉闷的,刀砍在死尸上的声音,令人后背一阵阵发麻。

饶是见惯了死亡场面,储独眼亦觉得不寒而栗。他停住坐骑,伸手拉了拉万俟玉薤的马缰绳,乞求般提议,“没必要赶尽杀绝吧!现在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再有反抗的力气。留他们一条小命儿,也影响不了战局!”

万俟玉薤的官职级别比他高,加入安西军时间也比他长,自然更有资格根据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对主帅的命令进行局部调整。但后者却不打算这么做,摇摇头,低声回应道:“这么冷的天气,又伤得这么重,即便不在他们身上补刀,他们也没可能活到天明了。早点儿送他们上路,反而是件好事!况且长安往东,眼下全在叛军的控制范围内。无论是崔乾佑、李承轨,还是史思明、蔡希德,谁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将长安拿下来。如果大将军这回不杀得狠一点儿,让其他各路叛军有所忌惮的话。日后,咱们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冤枉仗,死多少弟兄!”

储独眼哑然。心中不能完全接受万俟玉薤的解释,嘴巴上却不便再说什么。万俟玉薤看了看他,又语重心长地补充:“当我跟咱家大将军一样年纪的时候,还拎着把破刀,满天下找人比武过招呢。而他却把继承封帅遗志,重建安西军,重建大唐的担子都自己一个人扛在了肩膀上。虽然他在弟兄们面前,从来没喊过一声苦,一声累。可任何人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所以咱们这些做属下的,能分担,就尽力替他分担些。即便不能分担,也绝不能给他添乱。至于其他人的死活,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在乎,也跟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万俟兄说得是,储某刚才太过于妇人之仁了!”储独眼抱了抱拳,凛然受教。万俟玉薤说得没错,他现在身为安西军的一员,当然凡事要以安西军的利益为先。至于其他人,叛军也罢,朝廷也罢,都远不及安西军来得重要。毕竟如果王洵这面大旗倒了,安西军也就彻底完了。大伙无论心中有多少豪情壮志,统统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可这种没止境的杀戮.......?趁着别人不注意,储独眼又偷偷向血与火的炼狱间瞄了瞄,轻轻摇头。大将军现在越来越有古代名将气度了,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身为上位者的威仪。近千名受了伤的叛军,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一堆棋子罢了。说从棋盘上扫落下去就扫落下去,丝毫都不会犹豫。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最后能够获取胜利,恐怕该牺牲自己人的时候,他也不会做丝毫犹豫。这样的王洵和以前那个略带生涩,略带柔弱的王洵,到底哪个更好一些?储独眼心里很难得出结论。只觉得身边的血与火的颜色越来越艳,越来越艳,像针一般,刺得自己眼睛发疼。

因为心绪过于沉闷,在找到朱五一与马跃二人带领的选锋营之后,他便没有重新走回战场。万俟玉薤能理解储独眼的心情,也不强求,派了两名弟兄跟着他,一起去找王洵报捷,顺便请示下一步任务。三人顺着主力进攻的方向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帅旗所在。跳下坐骑,缓缓地走了过去。

已经有很多将领在这之前就赶到了,团团围在帅旗之下,高声谈笑。今晚这一仗,安西军以一万五千之众偷袭五千叛军,赢得没法不轻松。听到储独眼身边坐骑的嘶鸣,大伙回转头,笑着给他空出一条通道,“储将军来了,万俟将军呢?今晚,你们虎牙营可真露了大脸了!”

“万俟将军帮着选锋营去练兵了。他说要让新兵多见见血,以免今后打仗时腿软。”储独眼笑着向大伙拱手,然后冲着王洵躬身施礼:“启禀大将军,卑职奉万俟将军之命,前来向大将军缴令。万俟将军生活,若是还有新任务,请......”

“行了!”王洵笑着摆手,“万俟这厮,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今晚还能有什么新任务给你们?难道他还没打过瘾,想趁机去偷袭长安城么?!!”

众将哈哈大笑,一时间,心中豪气干云。都觉得即便马上去偷袭长安,也不算什么坏主意。虽然未必能如愿攻进城内,至少可以把孙孝哲给吓个半死。

王洵的手向下压了压,把笑声渐渐止住。“虎牙营的损失如何,统计过伤亡人数没有?咱们凑起这么一支队伍可不容易,损失大了,今晚这仗,就得不偿失了。”

“劳大将军挂心,弟兄们损失不重!”听到王洵如此在乎虎牙营将士的安危,储独眼冰冷的心头瞬间又涌上了一股微微的暖意,“只是夺取营寨大门的时候,折损了七名弟兄。随后便没有再增加任何伤亡。大将军接应得及时,给弟兄们配备的锁子软甲也轻便好用!”

“损伤不大就好!”王洵欣慰地点头。“来人,给储将军倒酒。还有几路兵马的主将,没派人把消息送过来。咱们边喝,边等他们!”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紧跟着,方子陵带着一队弟兄,将几名浑身是血的家伙推进了人群。“禀大将军,末将在死尸堆里翻出了几个大活人!特地带过来给您鉴赏鉴赏!”

“饶命!”没等王洵开口,一名身穿寻常叛军士卒服色的家伙便大声讨饶,“末将愿意投降,愿意投降。请大将军饶过在下。在下今后愿意替大将军牵马坠镫,以谢活命之恩!”

“无耻!”另外一名俘虏冲向乞求投降者,试图将其撞进火堆。半途中却被方子陵的部属死死按住,跪在地上,破口大骂,“不就是一个死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等从渔阳一路杀到长安,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还怕个死字?!赶紧闭嘴,别给你们老崔家丢人!”

“姓秦的,你自己想死,别拉着他人!”乞降者非但没被骂出勇气,反而愈发豁出去了脸皮。“末将是崔乾佑的亲侄子崔云起,崔乾佑的亲侄子。如果您老饶恕末将,末将愿意写信,劝叔父早日弃暗投明!”

对于这种没有骨气的家伙,王洵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摇摇头,吩咐左右将俘虏带走,“推出去斩首,用他们的血祭奠今晚战死的弟兄。一会儿再找到装死者,不用往我跟前送。本帅不想看着他们犯恶心!”

方子陵马屁没拍到正地方,吐了下舌头,带领弟兄们推着俘虏往外走。叛军的副将秦德纲耸了耸肩,大步向远处走去。其他几名俘虏,却跟崔云起一道,双腿拖在地面上,死活不肯离开,“大将军发发慈悲,大将军发发慈悲啊。我等本不愿意冒犯大将军虎威,是崔乾佑,是崔乾佑老贼硬逼着我等来的啊!”

“慈悲?”王洵放下手中酒盏,大声冷笑:“尔等也配谈慈悲?尔等毁我家园,杀我乡邻之时,可否想过”‘慈悲’二字?”

众俘虏被他问住了,一个个嚎哭着瘫软在地,任由方子陵带人将他们拖开。王洵心里却依旧有股怒火未曾得到发泄,咬了咬牙,两眼中射出森然寒光:“毁我家园者,死!王某才不管你是谁的孙子,谁的侄儿。今天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毁我家园者,死!”一众曾经家住长安附近,跟着王洵从中原杀向西域,又从西域杀回来的安西军将龄齐声重复。他们当年在药刹水沿岸浴血奋战,百死而不旋踵,就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家,一个令人骄傲的大唐。可当大伙在万里之外终于杀出一片天地之时,蓦然回首,却发现大唐已经轰然倒塌,自己曾经魂牵梦萦的那个家,已经被叛军烧成了一片废墟。

此仇此恨,又岂有大发慈悲的余地?即便王洵答应放俘虏一条生路,大伙也会偷偷跟上去,将他们碎尸万段。即便他们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问战事;即便他们跑到天涯海角!

“毁我家园者,死!”

“毁我家园者,死!”阵阵怒吼声,被老安西军将士,新安西军将士,大声重复。顺着烟雾和火光冲上去,捅破无边的黑暗,又重新融入无边的黑暗。

第五章 双城 (四 上)

第五章 双城 (四 上)

“毁我家园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