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五万大军从越国这座屹立千年的古城穿过时, 已被俘虏的黄锡衮就被一队南平士兵压跪在正北门侧, 眼睁睁的看着敌人从眼前经过, 对一个身负盛名的将领来讲, 不亚于凌迟。
陆砚在他面前立马驻足, 目光淡漠的看着满身血污, 一身狼狈的黄锡衮, 没有半丝情绪。黄锡衮耻辱的仰起头,愤恨地看着马上英气勃发的青年,却在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时, 气势陡然减弱。
如陆砚知晓他一样,他也早已久闻陆砚大名,出身功勋, 却占金榜眼位, 本以为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却不想少年从戎, 直取东胡王首级。对这样一位年轻勇将, 黄锡衮自是想要与他战场一较高低, 却不想因小人谗言, 自己竟被派守临达!放错位置的将领便如同行舟拿错了船桨, 或许败局在自己被任命那一日就已注定。
黄锡衮面容悲苦,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力量一般垂下了头, 全身的愤恨尽数变为悲凉。耳边是南平将士昂首入城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余光看到两侧和自己一般屈辱下跪的越兵, 黄锡衮怆然叩地,嚎哭不止。
陆砚收回目光,端坐马上,平静道:“送黄将军上路。”
黄锡衮被两个南平士兵拉起,守城的刘副将从士兵手里拿过他的头盔,递给黄锡袞,道:“黄将军,请!”
黄锡衮接过自己的头盔,发现上面的血污好似已被清理干净,他神态虔诚的将头盔带好,转头看着已经渐渐远去的乌马白影,致以敬礼,虽为敌人,并败于这位年轻将军的手下,但他依然谢谢他给了自己作为军人最后的尊严。
天乌沉沉的,铅青色的云翻滚着从天边席卷而来,城墙上已经残破的军旗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一位南平士兵出现在城墙上,伸手拔下那面已经被风撕扯成碎片的军旗,丢下了高高的临达城墙,不等落地,有着越国图腾的军旗便彻底被风撕碎,零落飞散,乌青的城墙上,一面崭新的军旗迎风飘扬,上面是醒目的南平图纹。
黄锡衮远远看着这一切,胸前突然被一支箭翎穿透,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渐渐模糊。
一声炸雷响起,暴雨瞬间从天而落,狠狠砸向临达城上千年的青板石路……
永定城三十年前不过是临达城下辖的一个郡,距离临达城不到百里,纵使南平军因暴雨之故,行军迟缓,到达永定城外的瓦家河对岸时,距离临达城破也不过三个时辰,天色尚还昏昏。
从永宁城外绕行而过的清河,江面宽阔,水流湍急,若无船只,根本无法过江。陆砚刚靠近江边,就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浑浊水汽,江水奔腾而过,发出阵阵呼啸。
五万大军已到,南北两路水军却迟迟不见踪迹,眼看天色将亮,大军无法掩藏,陆砚沉思片刻,下令攻城。
炸石、火箭齐发,飞越江面投射向永定城墙,而由陆砚亲手挑出的两千士兵则在掩护下,改云梯为浮桥,穿过清河,拿下守城水兵,夺下越军船只,驾船返回,来回穿梭接大军过河。两炷香后,南北水路先后抵达,上千船只在江面上练成了船桥,五万大军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全部过江,兵临城下。
南平军的进攻让还沉浸在新春气氛中的永宁城瞬间慌乱起来,南平王尚在睡梦之中,便被急慌慌禀奏的大臣叫醒。沙万邦怎么都没有料到南平军居然会在除夕当晚发起进攻,临达城失守,以及十万大军压城的消息让他还有些微醺的头脑瞬间清醒,却怔怔不知如何应对。
又是一阵巨响传来,越国大臣明显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启禀王上,北城墙倒塌,南平军已经入城了……”
沙万邦脸色发白,想站起来命人前去抵抗,腿却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永宁城外墙被砸出一个大洞,南平士兵抬起圆木猛地撞击两下,整面墙轰然倒下,先锋骑步兵率先攻入城中,与守城的越兵展开了厮杀,一时间杀声震天,横尸遍地。
越国太子带着自己的亲卫挡在永宁内城门前,远远看到身着红衣的南平士兵像是潮水一般涌来,窒息的恐惧让他汗如雨下,持剑的手开始不停颤抖。
陆砚一枪挑开向自己冲来的越军,看向被越军护在后面,明显害怕却还强自镇定的年轻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想到守内城的居然会是越国太子。
守在沙先泽前面的士兵越来越少,倒在地上的越兵越来越多,鲜血蔓延开来,延伸到他的脚下,他瑟缩着向后挪步,浓厚的血腥味让他作呕,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他的脸上,他木然的抬手拭去,指上一抹鲜红。
偌大的内城门之前,就剩下他一人持剑而立,陆砚看着他,平静道:“让开。”
沙先泽缓缓转头看向他,眼中一片死寂,半响后才恍然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对着陆砚举起了长剑,陆砚眼中闪过一丝叹息,将长、枪抛给一旁的士兵,从腰间抽出软剑的同时,从马上跃起,一道光影闪过,沙先泽缓缓倒地,眼睛依然睁着,看着内城门被撞开,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鲜血从他的脖颈喷出,落在他周围,像是昨夜红色的礼花。
陆砚走进这座金碧辉煌的越王宫时,沙万邦以及后宫宫眷已经被南平士兵俘虏,押跪在朝议之处。林怡然看着陆砚走来,微微垂眸,想到当日圣上所发的将报,又看向从刚刚就不住求饶的沙万邦,眼里闪过一抹沉思。
“将军饶命,臣愿每年追加两倍岁贡用以赔罪,还请圣人留情。”沙万邦记得眼前这位青年将军,六年前他去京都朝拜时,这位年轻儿郎就陪在当时的太子身边,知道陆砚与昭和帝关系匪浅,沙万邦的求饶越发殷切:“陆将军,这一切是非皆因我那孽子而生,如今孽子已经命丧南平,贵军所占城池臣愿双手奉上,还请陆将军为罪臣在圣人面前求情二三……”
陆砚冷冷的看着眼前卑颜谄笑的越王,沉声道:“两倍岁贡,不足十万里土地便想顶了你侵占屠城之罪?我南平十万百姓的性命是否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值?”
沙万邦额头的汗水不停低落,陆砚冰冷的声音让他的心中升起无限恐惧,慌乱道:“三倍,不不,四倍,罪臣愿奉上四倍岁贡,并退居茂城,其余城池皆送与圣人。”
沙万邦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跪在他身后的宫妃也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陆砚目光扫过沙万邦身后的宫眷,王子公主,如冰锋一般的目光看的众人瑟瑟发抖。
“四倍?你们越国去岁岁入不过千万两白银,四倍是痴人说梦吧。”陆砚冷冷嘲讽。
沙万邦定定的看着面前相貌俊美却冷如寒冰的年轻儿郎,才惊觉从刚刚到现在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淡漠的如同看那死物一般。寒意从心中升腾,沙万邦膝行上前,拉住陆砚的袍脚哀求道:“我要面见圣人,向圣人请罪……”
陆砚垂眸看着紧紧拉着自己袍脚的双手,目光淡而无波,半响后从旁边侍卫腰间抽出长刀,拂开沙万邦的手,俯身低声道:“圣人有谕,你若活命,全城百姓殉葬,想让全城百姓活命,你必须死!你如何抉择?”
沙万邦身体一僵,呆呆的看着陆砚,半响无法回答。
陆砚勾唇讥笑:“永定城近百万百姓性命难道抵不过你的命的吗?”
沙万邦手指颓然松开,整个人瘫软在地,许久之后才无力道:“我要面圣。”
陆砚看着他,将自己的袍脚从他手中抽出,淡淡道:“杀我十万民众,你有何脸面面圣?”
沙万邦瘫软在地,金光闪闪的大殿笼罩在一片哭声中。
陆砚收回目光,想起昭和帝传给他的将书,目光微闪,心中已下决定,再次看了眼沙万邦,肃声下令:“斩!”
毕竟曾经为王,顾全沙万邦的面子,行刑没有示众。越王宫最偏僻的宫殿,历经沙场的士兵手起刀落,鲜血浸红了地面。
陆砚垂眸看着落在地上的人头,命人捡起放进匣中,即刻快马出城,前往京都,报于昭和帝知晓。
越国的重臣尽数被搜出,陆砚从他们面前经过,神情淡漠。这座流光溢彩的大殿已不见当初辉煌,只剩下无尽萧索。
“尔等可降?”陆砚的声音本就清冷,此刻听在越国大臣耳中更如索命般阴冷。
越国宰相抖索着抬头看向陆砚,颤抖道:“吾愿降。”
陆砚神色越发冷漠,顺着宰相看过去,重臣纷纷道降。看着这些大臣伏地祈求,陆砚唇角讥诮的勾起,转身向殿外走去,接过旁边士兵手里的火把,掷向这座论政议事的宫殿,已经被洒满火油的宫殿霎时升腾起数丈火苗,吞噬了一切。
林怡然看着升腾跃起的火焰,上前请示道:“禀元帅,永宁城百姓已被押出,请示下。”
火焰映红了陆砚冷静的面庞,听到林怡然的话,转头看向他,林怡然连忙闪到一旁,伸手道:“元帅请,城□□搜出二十五万百姓,已全部被押往城西,只等元帅下令。”
昭和帝谕书踏平永宁,已报钦州之恨。林怡然紧跟在陆砚身后,微微抬眸看向前面挺拔的背影,心中暗自多些揣测。
城西空阔的空地捆押着身着新衣的越国百姓,哭声绝望的笼罩了这一片上空,两个土坑已经挖好,身着南平军服的士兵列队在外,马赞正在看着各队上交的名册。
陆砚脚步微顿,侧头看向黑压压跪了一片的百姓。马赞快步上前,将名册递上:“永宁城共搜出二十四万三人,请元帅示下。”
陆砚缓慢的翻阅着呈上的名册,心中说不出的堵闷。空气仿佛凝滞,除了悲泣声,再无别的声音。
陆砚的目光停留在其中几个幼儿名姓上,十月大的婴儿,应与瑜郎、芃儿差不了许多吧。
正想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让人绝望的死寂,陆砚循声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兵从一个妇人手中将还裹在包被中的孩子夺过,陆砚眉心拧起,喝道:“住手!”
士兵全身一抖,立刻全身肃立,陆砚将名册递给马赞,抬脚过去,孩子被士兵双手架起,哭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