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暖花发,南京城原是个繁华胜地,富贵名邦,秦淮河十里楼台,生意渐渐兴隆起来,两岸柳荫夹道,隔湖画阁争辉,湖里画舫名妓,仕女喧哗,岸边花栏竹架,时常有文人骚客凭栏联诗,绣户珠帘内,又多有美娇娥时露半面。时有风月客人,出没于花街柳陌,楚馆秦楼,畅饮酣酒,通宵遣兴,真正是绮罗丛中,翠红堆里,好不繁华。
却说化名易晨的昭平帝陈翊,在玉婠院中已是住了几个月,教授得一班小丫头,个个出色,因他温存和气,举手投足优雅讲究,却又总是深锁眉头,那一股忧郁气质,倒让合院行中姐妹人人心疼,多有美貌小娘想倒贴于他的,却都让玉婠一一给挡了,陈翊看她□体贴,为他打算,心中感激,也时常与她谈些诗词歌赋,花下对弈。
却说这日乃是寒食清明节,家家扫墓祭祖,生意却是清淡。傍晚,玉婠自做了些青团子,却是送去与陈翊。
走进陈翊住的院子里,却看到他正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风筝在发呆。神态落落,宛如孤鹤,心中暗赞一声,笑道:“易先生在看风筝么?”
陈翊转过头看到玉婠,微笑道:“是九娘,我不过是看到又是一年寒食,有些思念先人罢了。”
玉婠敛了笑肃道:“想是易先生远离家乡思乡了吧,春已暖了,运河也解冻,王妈妈也说了即将回京了,届时易先生便可和亲人相会了。”
陈翊寂寥道:“却是没几个亲人在了。”他想了半日,已是忘了自己的长子是什么模样,而他记得清楚的那些人,母后、皇后、贵妃……都已经死了。若是回京……若是回京,他心中茫然,臣民皆以为他已死,他回去,会怎么样?
他心中涌起了一丝不确定,会不会大家宁愿他已死?这几个月,国家依然井井有条,大乱之后,极快的政令下达,休养生息,以求尽快恢复经济,巩固国本,甚至比他在的时候要做得好,简政宽民,去奢省费,轻徭薄赋,发动捐款,大力扶助农耕,鼓励流民回迁,无地的佃农迁往被鞑虏屠空的城镇,免税十年却是严查官吏,他隐匿在风月场中,隐约听说了朝廷大地震,杀了许多的贪官污吏,又罢黜了一批庸碌无为的官员,朝中已经隐隐以朱允炆为首,建章军一系牢牢的把握了军权,士林中又膺服于他,沽名钓誉,他心中有些不服气,却是听到臣民传颂他文武双全,收复京师的事迹。而他,孝哀文,这是他的谥号,在臣子百姓心中,他只是个短命而无用的皇帝吧。
他面有悲色,玉婠在一旁看他伤感,只得将青团子放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又吩咐小丫鬟去烫酒,笑道:“不如奴为易先生歌一曲吧,却不知易先生想听什么?”
陈翊脱口而出道:“李煜的破阵子吧。”
玉婠愣了下,虽想劝他不要听此悲声,却是看他面上抑郁至极,心想倒是让他发出来倒好,不然存在心里反而病了,便斜抱琵琶,转袖调弦,按调而歌:“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陈翊听她呜呜咽咽的唱,想起自己仓皇离开京城,之后失去了一切,不禁泪下。看到小丫鬟已是烫好酒,便上前自斟自饮起来。
一弯新月升起,小丫头掌了灯,陈翊不觉已是饮了数杯,酒入愁肠,愁上加愁,他眯起迷离双眼,看玉婠月下云浓乌发,月淡修眉,丰姿旖旎,歌喉清亮,她感怀身世,正在唱一支《眼儿媚》:“垂杨袅袅映回汀,作态为谁青,可怜弱絮随风来去,似我飘零,蒙蒙乱点罗衣袂,相送过长亭。丁宁,嘱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陈翊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不觉魂摇心荡,一时情动,借了酒意上前执了她的手,却不料玉婠似是吓了一跳,十分迅速的向后一缩,停了演奏,看向他,却是面色一正,道:“易先生您醉了。”
陈翊连歌妓都嫌弃自己,酒气上涌,面上一热,只觉得羞辱,口不择言道:“不知九娘子一夜缠头之资几何?”
玉婠面色一白,抱起琵琶正色道:“奴以先生襟怀夷旷,才以师友相待,孰料先生却仍以奴为冶荡之女,则先生若要做九娘的入幕之宾,还请先按规矩与妈妈说去吧!”
说罢拂袖转身便走,陈翊忽觉愧悔,上前扯住玉婠衣袖,落泪道:“是我的不是,九娘勿怪……”
玉婠看他面红过耳,似是十分羞愧,只得缓缓道:“我知先生身出高门,妻妾齐全,想必一生所求,想来顺遂,无女子会拒绝先生之求欢吧?”
陈翊愣了下,点点头。
玉婠道:“先生饱读诗书,想必也读过《战国策》中邹忌讽齐王纳谏之典,只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您妻妾之中,何者私你,何者畏你,何者有求于你?您想必曾权重一时,您又可真的知道,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么?”
陈翊完全呆住,玉婠继续道:“先生若是以权势相压,以钱财相谋,九娘自是只能婉转相就,只是先生可知道要得到一个人的心,要让人心甘情愿的欢喜你,爱慕你,是怎么样的呢?”
陈翊头晕目眩,只觉得玉婠的话不断的在耳边盘旋,大大超出了他平时的认知,玉婠最后道:“先生可读过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可读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听过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先生您在妻妾中予取予求,你可知道那女子是否真心待你?您又可真的真心对待过一个人?九娘不才,落魄风尘,却仍望于钟情之人,订白首之盟,不求他富贵倾城,不过求他一心对我……”
玉婠什么时候走的,陈翊没有注意。
他一个人枯坐在院中,反反复复想了一夜,他想起刘明舒,她和朱允炆相互有情,却被自己一道圣旨召入宫中,最后香消玉殒,他想起皇后,对自己一直举案齐眉,最后却殉国而死,他想起了德妃、林萱诸人,他后宫三千粉黛,记得的不过寥寥数个,哪一个是真的全心全意的爱慕他,而不是仅仅因为他是皇帝?
他茫然不知所措,却看到天已微微有些白,自己竟是在院中坐了一夜。
他想到白天又要见到玉婠,忽觉得再无颜面见她,自想了想,便转回房间,略收拾了几件衣服,看到几套衣服几乎都是玉九娘为他准备的,更觉自己昨夜行为犹如禽兽,草草收拾了一番,要出门时,看到石桌上仍放着玉九娘昨夜送来的青团子,折回来用纸包了包,团进怀中,便悄悄出了门,心道待自己回了京城,再下旨除了玉九娘的乐籍吧,到时候再给她个夫人的诰封,也算是对她这段时间照顾的一个酬谢。
他边想边走到车马行,问了问价钱,租了个马车,打算先乘马车到镇江府,再从那里走运河水路回京。
春日融合,一连走了数日,这日却是下了场雨,前头路不好走,陈翊便与车夫在驿站住下休息,晚间去附近乡镇买了些吃用之物,却是经验不足,没有掌握好时间,回驿站路上,天已是有些昏黑了。荒原阒寂,榛莽翳然,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迹,他走在路上,总感觉身后有两个人影跟着,回头看,却只是远远尾随着,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只恐是遇到探子,便加快脚步,却看到身后那两个人影也加快脚步紧紧缀着,他看到前边有个拐角,便快步走过拐角,却隐在树后,看身后那两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陈翊定睛细看,只见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青帕,身穿白衣白裙,束素腰轻,云鬓上插了几支银钗,长得极是美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却是个丫鬟。陈翊略放下心,便忽然从树后走出,忽然看到陈翊,那两名女子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发现是之前自己尾随的人,面上却也放下心来。
那白衣女子娇羞脸黛,掩袂向前,叙礼而言道:“这位公子有礼了,奴乃附近丹村塾师之女,因家父过世,继母不容,要将奴卖于本县一户人家做婢妾,听闻那人暴虐之极,家中僮仆婢妾时常被鞭笞致死,奴带着贴身小婢连夜逃出,欲赶往京城找舅家做主,黑夜路险,奴二人纤纤弱女,行于路上,心中害怕,看到公子仪表非凡,定是贵人,不得已只得尾随公子身后,以壮其胆,还请公子原谅奴等唐突冒犯之罪。”
陈翊见她容颜秀丽,词气清扬,心中怜之,便和声道:“不妨事,前边便是驿站,你不防和我一同前往驿站,也有个照应。”
那名女子看他如此说,十分高兴,深深敛衽施礼,含羞欲语,脸上却飞起了一朵红云,陈翊看她娇羞不胜的样子,颇觉新奇,自己当先走了,两名女子便跟着他走着,陈翊便问她些乡间事情,她均一一回答,言辞清婉,显然其父十分用心教养,听她说来,原是其父姓苏,曾任过县丞,因得罪了上司,黜落返乡,做个塾师糊口,不料生了病没熬过去,病死了,继母仗着有子,吞没了家财,又嫌嫁她还要准备一副嫁妆,索性直接找了个大户,卖为妾室。
陈翊只觉得她身世堪怜,又喜她礼数周到,侠义心起,便大包大揽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我也是往京城去的,不如你我兄妹相称,一路结伴而行,倒是有个照应。”
苏娘子听了,十分喜悦,再三感谢不尽,看到陈翊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又十分和气侠义,面上和言语中也不禁带出了倾慕之意,陈翊若有所觉,一直以来的抑郁之心倒放松了些。便和她讨论如何上京云云。
却见那苏娘子却有些犹豫道:“我逃出来,继母定会纠集人追逃,若是兄妹相称,只怕略一打听,便能打听到行踪,却不好引人耳目,不若……”却是面红过耳,娇羞不语,陈翊看她腼腆,笑道:“有什么法子,但说无妨。”
苏娘子才含羞道:“不若只说是夫妻,一路上京,倒可掩藏行迹,我平日足不出户,继母万万想不到我能有人相助的。”
陈翊笑道:“这却不难,却是对姑娘的名节有些妨碍。”
苏娘子道:“公子高风亮节,奴感激不尽,哪里还敢顾及区区名节小事,如今倒是平安抵京要紧,届时奴必让母舅好好酬谢公子。”
☆、70似有前缘
三人一路到了驿馆,却因连日下雨,驿馆却是早已客满,好不容易只有个大通铺给小婢住上,又因以夫妻相称,只得让苏娘子住进了陈翊的房间。关好门后,陈翊却将被子铺在地上,请苏娘子在床上睡了,自己却是在地上睡了。
苏娘子未料到陈翊果真谦谦君子,秋毫无犯,看他真的睡熟了,自己和衣躺下,却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约三更时,苏娘子将陈翊推醒了,陈翊梦中被唤醒,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却是不明所以。苏娘子只得对他说道:“易公子,奴看您高风亮节,胸怀坦荡,心中却是惭愧,奴乃是扬州那边花船上的妓子,却是被一伙无赖花了钱包了来,在这边专做套子骗人,几月来也骗了不少,均是假作上京投亲,看哪个衣物华好,盘缠十足的男子,便投靠过去,以□之,第二日无赖们便要带人打上门,只说家里良家女儿被拐骗夹带,诬赖敲诈,人客中多怕见官,只得忍气吞声,便只有被洗劫一空,方能离开,如此也不止一个了,如今天已三更,公子却是赶紧先走吧,不然那群无赖便要上门了!”
陈翊大惊,身上汗流浃背,呆了半晌说道:“多承娘子不弃,见教于我,不然,几受其祸了。”却又看苏娘子面色苍白,便问道:“只是我若现在走了,你怎么办?”
苏娘子苦笑道:“奴自幼深陷烟花之地,见过的男子无数,却是今日才见到公子这样仗义任侠的君子,奴实不忍心害你,还请公子速速离去,我到时只哭诉被看穿便罢了,无非是被打两顿,他们还要指望我作摇钱树,不敢狠打的。”
陈翊心下怜惜,道:“既如此,不若你和我一起逃走,到时候我想办法替你脱了乐籍,岂不两便。”
苏娘子只道:“奴腿脚力气不济,走不远,会拖累了公子的。”
陈翊道:“不妨事,有马车。”
便悄悄起身,到下房去悄悄叫了车夫,带着苏娘子上了车,一路往镇江驰骋而去。
到天明,已是到了镇江,陈翊与苏娘子正暗自欣喜逃了出来,便给车夫付了车资,下车便到运河边找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