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沈霆便走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收尾,还要安排人去给诚意伯送信,抹干净痕迹,尤其不能让人发现林萱与曦娘、福哥儿的存在。
林萱仿佛又回到了平凡安静的日子,只是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清晨金亮的阳光照在开满紫花白花的豆架的时候,是午后风从爬满爬山虎的廊下穿过的时候,是夕阳下山,站在院子里收被风吹得涨鼓起来的床单的时候,是月夜拿起陶埙,试着想要吹一曲风之甬道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拂动她的心。
入了六月,这日阳光明媚但不灼热,林萱想起林管家从京城运回来的父亲的遗物,里头有许多书籍,原来只是摞在书箱里,未及整理,看这日晒书正适宜,便在院子里头摊好席子,将书箱里的书一摞摞地抱出来,曦娘和福哥儿也要来帮忙,林萱怕她们弄坏,便还是让白术青黛带着她们一边玩去了,自己和香附一本一本打开摊在凉席上,逐本检查,发现有发霉现象的,就用半湿不干的抹布擦掉书上的霉斑;发现书有折皱、卷角的,就以光洁的磨刀石压平整;发现书有脱页、破损的,就粘补修复。
林崇舒的书不仅仅限于医术,还涉及僧儒道卜,书画算学,都有藏书,她翻开一些卜算的书,居然发现上头的字,是娟秀而工整的,这书,居然是这身体的母亲所留下的,她十分意外。再翻了翻,却看到一叠厚厚的札记,打开全是手记,应都是林崇舒写下的,林萱忍不住一页一页的翻,全是林崇舒与林萱的母亲的游记,每到一处,均细细记载,而里头称呼林萱的母亲叫“阿筝”,字里行间,伉俪情深,里头又偶尔会间有有女子的字迹记载,文才虽逊色于林崇舒,却十分活泼清丽,活脱脱一个受宠的娇女子和夫君文字戏谑。林萱蹲在地上,看得入迷,直翻了半日,感到有些膝盖酸痛,便索性席地而坐,随着札记上的文字,她似乎看到了一对夫妻,携手畅游四海,情意眷眷,她之前居然从来没有看到这些。
书箱里还有一些字画,却都不是什么珍贵的名家字画,林萱一一打开,发现许多都是林崇舒自己画的,有些花卉工笔,有的是山水泼墨,却又有人物图,都是同一个女子,其中一幅,上一个女子巧笑倩兮,手里拈着枝黄花,人淡如菊,旁边题着词:“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惆怅落寞之情,扑面而来。
林萱知道,这应该就是那让林崇舒记了一辈子的阿筝,自己这具身体的母亲了。
临睡前,林萱凝视着镜台里自己一日比一日娇妍起来的容貌,她将那萱花玉梳,轻轻插在自己乌发上,玉一般的肌肤上,双目潋滟如春水,双颊自带着那青春的粉润,她想起林崇舒与阿筝相伴一辈子的岁月,想起自己,就这样平静的过一辈子么?她不可自抑地脸红了起来。
☆、93福祸相依
却说江老夫人知林萱和离后,嗟叹再三,心疼不已,逢年过节常常叫她过去江宅吃饭。王含薰已嫁入江家两年,仍然无出,江老夫人心下不免有些着急,又看林萱年纪轻轻便已有了一儿一女,便想林萱多给含璞说些私房话,教教含薰。
可惜她一贯精明,这事上也是急糊涂了,含薰虽然面上一片温柔大方,与林萱也是亲近热情,私底下如何不忌惮这个曾经被江文恪喜欢过的干妹子?更何况这个干妹子如今还和离了,那沈官人早两年就没来过唐栖了,只怕早已厌弃,连儿女都不要的,也不知得多厌烦这个妻子,只怕之前那流言都不是空穴来风,那儿女该不会都不是那沈官人亲生的吧?否则怎么会连孩子都不要。
林萱也不是懵懂迟钝之人,早看出含薰对自己口惠而实不至,也自小心避嫌,轻易不见江文恪,便是节庆,越是当着大家的面光明正大的相处,又出入均带着孩子,倒也把含薰那忌惮之日去了三分。只是自己一直怀不上,心中也暗自着急,早自己两个月嫁入顾家的方竹君,才嫁进门便怀孕,十个月后顺顺利利生下儿子,然后儿子还没满周岁,又怀上了,如今孕已满四月,顾家二姑奶奶时不时也带她来做客,身上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疼她疼得不得了,再不肯让她立规矩受委屈的,听说就连顾恺也是极疼惜她,时常让铺子里送了首饰新花样来成套成套的打了给她戴,又因林萱之前救过她,每次来江家,方竹君与林萱都极为亲热,有说有笑,不是谈育儿的经验,就是在谈开铺子的一些诀窍,倒让含薰插不上嘴,心中烦闷。
她们之前在江家,就有过一番明争暗斗,后来各自嫁人,她得入了伯母的青眼,嫁给江文恪,方竹君却是被嫡母压着嫁给顾恺,她似是略胜了一筹。不料那病恹恹的仿佛随时要被顾怡取代的顾恺,却是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来,也能读几册书,去铺子看一看,反而是顾怡莫名其妙的被送去庄子养病,再也没了消息。竹君进门便生下大胖儿子,然后很快又再次怀孕,顾家只把她当成福星一样的供了起来,什么都不让她干,只静静的养胎,又出资开了个新铺子,让方竹君的胞弟去任了个掌柜,着实稀罕得紧。
反观自己,进门两年无子,夫君对自己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婆婆虽然慈和,规矩上却是古板严正,生活上又极为简朴清苦,不喜奢华,喜欢清静,嫌仆妇人多口杂,奴仆极少,连自己陪嫁过来的大丫鬟都得亲手洗衣收拾房舍,和自己想象中的官家太太的生活太不一样。
而为了孩子,含薰开始还羞涩,只由着江文恪喜欢。后来一直不开怀,少不得腆着脸求欢,次数略多了些,夫君就有些不耐,反过来劝说太频繁了反而不利于受孕,又说小日子中间才是受孕的好时间,却与母亲说的不同,她心里委屈,似乎自己变成了厚颜无耻的轻狂妇人,只是一次又一次都不成,她不禁怀疑,夫君如此懂医,会不会心里有别人,故意让她怀不上,怀疑的种子埋下,那嫉妒和委屈日日滋长,这时候偏偏那干妹子又和离了!夫君更加心神不定,常常在诊所借故不回,她心里酸楚不已,面对婆婆着急的眼光,有时候少不得塞了点银子给婆婆身旁的廖妈妈,悄悄说无子是因为夫君在房中时间太少。
果然婆婆勒令夫君不许在医馆留宿,要夜夜回家,夫君勉强回来不多久,却又嫌累,那彬彬有礼里头克制着不耐烦,床笫之间,时常匆匆完事,敷衍了事,她如何觉察不出!只是心下酸苦,百般温存,却只是越加推离了他,他呆在书房的时间更多了。夫妻之间感情居然貌合神离起来,她少不得借回娘家之机哭了几场,王夫人只是劝她忍耐,一颗心都扑在两个兄弟身上,竟没一点体谅她,又让她将含真、含璞带去住一段时间,想让她见一些名流乡宦,也好议一门亲事,原来含璞自回家后,见过了陈翊那样的贵族做派,如何还看得上乡间庸碌少年,又因她自小长得貌美,王夫人极宠她,略议了几门亲,她哭上一场不肯吃喝,王夫人又心软了,竟是蹉跎到将将十七了还未订婚,含真倒还好,已是议定了另一家耕读人家的小儿子,已是童生的身份,含璞却仍是蹉跎。眼看也有些着急了,不免想到江家交游广阔,便又让含璞随着含薰回了江家,拜托大嫂也帮忙留心物色,为免招眼,仍让含真也一同去了江家。
不提含璞到了江家,听说了陈翊已和林萱和离,连孩子都没要,肚里又生出多少想头和鄙夷。林萱却数日都没有去江家。
原来福哥儿高烧不退,倒让她有些慌了手脚,她本身是学医,然后世医学分科极细,小儿高烧她原也不是没遇到过,多是洗洗温水,降温后服点药,多喝水都好了,如今这场高烧却是来得凶猛,到了后来,却是头脸、四肢发出了粉红色的疱疹,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出水痘了,然后又再次慌了起来,原来她也不知道曦娘出过水痘没有,印象中在宫中似乎没有听说过,忙忙地隔离曦娘,辟了净室来安置福哥儿,又要防止他挠破,又要安慰他别哭,又要哄他吃药,忙得不可开交时,曦娘果然又发热起来,林萱只恨自己经验不足,赶紧又紧着服侍曦娘,因着曦娘是女孩子,更要着紧不能让她抓破头脸,好在香附也一起帮忙,也仍是忙得不行,又还是打发人去请了江文恪来看。
江文恪自然是尽心尽责,一日数次的来看,不断的给福哥儿和曦娘把脉重新开方调养,又安慰林萱,林萱有了这个古代名医的保证,心里才放了一半的心。
却说江文恪一日不是在林萱家,就是去医馆那边,倒是又回家少了些,又说是接触了水痘病人,因此并不回后宅,只在前边书房歇宿,倒让本就对林萱不满的含薰又厌恶起林萱来,这日少不得在房里对着含真、含璞发牢骚道:“不过是发水痘,谁家孩子不发过,独她家的两个孩子金贵!简直是和公主皇子一样,一日有大半日都在她家,听说还亲自看着煎药,那药有一些不好的都要回去换了重新煎过!”
含璞见不得姐姐这副样子,原本那样温良大方的,如今却是变得怨尤不止,尖酸刻薄,面目可憎而不自知,来了几日便听到她牢骚满腹的抱怨过数次,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知抱怨,忍不住刺道:“可不是之前就有流言那福哥儿是他的种么,不是亲生的如何这般在意,那沈大官人连孩子都不要,可见心里有数,只给他们留一分面子罢了,千里迢迢从京里孤男寡女的逃难,说有老母跟着没准只是遮掩罢了,只怕早就做出事来了,只是看着沈大官人生还了,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想涎着脸跟沈大官人破镜重圆呢,那沈大官人那样的人品,就算心知肚明,如何肯与他们计较,不过碍着好友的面子,和离便罢了,依我说,只怕姐姐这么几年没有孩子,正中他们下怀,只等着三年无出,好一纸休书,腾出位子来呢。”
含真也敛容道:“三妹这话说得到有些道理,我听说姐夫医术极高,别人家的不孕症尚能看好,如何你却一直无孕呢。”
含薰被说中心中最隐秘的痛处,不禁面色变了,含璞又讥笑道:“姐姐还在梦里一般呢,只知抱怨,不知哪日接了休书呢。”
含薰自下去越想越心惊,之前那些猜测不过是一些朦朦胧胧的想头,平日里头夫君还是体贴有礼,因此并没有深想,如今夫君几日没有回后宅,胞妹又如此和自己想到一处去,可知这明明是一想便知的事实,可笑自己还蒙在鼓里,当他们真的是兄妹情深!越想越委屈,等到深夜,夫君回来仍然是在书房睡了,只让人进来通报了母亲和妻子,只说沈家两个孩子情况都已稳定烧退痘消,不必担忧,然而身上仍有病气,就不往后院来了,含薰苦守一场,忍不住又在屋里落了几点泪水,心中对林萱的忿恨又上了一层。
却说林萱日夜不歇,好不容易将曦娘和福哥儿的水痘都熬过去了,两人都没留下伤疤,家里正是大清扫薰艾,庆祝送走痘娘娘之际,晚间却轮到林萱头痛呕吐,随之发热了起来,很快身上也发出了痘疹。林萱心知不妙,自己这具身体居然也没有出过水痘,因之前一直在深宫生活,居然没有被传染,直熬到现在被孩子传染了,赶紧又安排煎药自己服下。
谁料成人患水痘,却是比幼儿要危险许多,眼看着药灌下去一点用都没有,晚间,林萱高热不退,呕吐腹痛后昏迷不醒,身上水痘也全发了起来,服侍的香附吓了一跳,她也知道大人患了水痘倒比小孩更危险,赶紧又去江家请江文恪。
门上听说是主人的义妹,自然不敢轻怠,急忙遣人进来回报,不料回报的下人不知江文恪在书房休息,仍去了晴竹院,含薰半夜被叫醒,知道又是林萱生病来请江文恪,不由地恶向胆边生,也没让人去书房通报江文恪,直接就回了道:“夫君回来后就有些不舒服,已是服了药睡了,萱娘子若是着急的话,还请先去请别的医生看看以免耽误了病情。”
下人急忙又到门口回了香附,香附一愣,只以为是自己小姐已经和皇上和离,江文恪有了怠慢,却也无法,只得又跑去医馆找了其他大夫来看。
大夫来了也只是隔帘诊脉后开了药,服下去却很快又吐将出来,只昏迷不醒,又发冷起来,香附只急得哭了起来,也不知如何是好。
☆、94 病体得愈
却说香附正是忙乱无措中,此时却听到门上通报说沈霆来了,香附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赶忙去说了一通,沈霆原只是听下人回报说是两个孩子患了水痘,才赶了回来,不料回来两个孩子却都好了,反而是林萱患上了,他也不避忌,直接走了进去一看,果然露在外边的面上手上都发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疹,昏迷不醒,又在发寒,便当机立断道:“赶紧抱她到我马车上,我们连夜赶回杭州府,那儿大夫多。”
却说香附毕竟是个女子力气薄弱,家里两个小丫鬟又极小,正是为难,沈霆已是将床上的被子一卷,将林萱抱了起来,丝毫不嫌弃她满脸的红疹,直接将她抱入车子后,又对香附道:“两个孩子也才病好,若是吓着了或者病情有反复就不好了,你留在家里看着他们,萱娘子就交给我吧。”
香附犹豫了一番,知道沈霆说的是对的,曦娘和福哥儿都是林萱的命根子,轻忽不得,再则前阵子林萱也和沈霆一同赴京去解救皇上,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想了想便应承了,只站在门前目送着黑夜里,沈霆亲上了马,驾着车一路疾奔而去。
林萱足足烧了三天,迷迷糊糊中能感觉到有人用个冰凉的东西替她贴着额头,又有人替她喂药。
醒来的时候,她已不知身在何方,只见锦帐文茵,锦帐上悬着一对玉鱼帐钩,居然是鲜红色的玉石雕成鲤鱼帐钩,能用这样的红玉来做帐钩,不是一般人用得起。她动了动,只觉得身体十分酸疼,勉强撑了起来,看到房内明亮通透,摆设十分精致,明窗净几,那矮几却是巨大黑色石几,上头设着一个极大的水晶瓶,里头浸着蝴蝶状的粉花,衬着晶莹剔透的水晶花瓶十分美丽,她来到古代,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水晶花瓶,旁边又有一套水晶茶具,不似凡品。
她动了动,发现枕边有一冰种的白如意,触手冰凉,她愣了下,拿起来抚摸了一下,似乎自己发热中贴着的正是这如意,只是不知自己为何来了这里,曦娘和福哥儿又怎么样了,心下不禁惦念了起来。正挂念中,却见卧室门的水晶帘一动,一男子已是挑帘而入,看到她已醒来,微微一笑道:“萱娘子可醒了,身体还疲累么?”
林萱看到是沈霆,愣了一愣,却是面上又有些热了起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便问道:“我怎么在这里?曦娘和福哥儿呢?”
沈霆在几上倒了杯水过来递给她,温声道:“这里是杭州府的沈宅,你中了水痘发烧十分危险,我正好去探望福哥儿和曦娘,却是遇到香附求救,又说江家你义兄那边也有些不舒服不能诊治,我便连夜将你用马车运到杭州府来就医,请了专精痘疹的大夫诊治了,果然说是十分危险,幸好救治及时。曦娘和福哥儿我让香附留着照顾,这几天也都有派人去探视,说一切都好,待你完全病愈,便可将他们接来了。”几句话却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林萱听他说了,心下略安,握着那水晶杯喝了两口水,看他一直微笑着看她,又觉得脸上有些热了起来,说道:“我觉得已是好了许多,不如今日便回了唐栖吧。”
沈霆含笑道:“你身上手上的水痘还未消,回去须吓着孩子的,且安心调养几日吧。”看她才起,精神有些不济,又因自己在而有些不安,便又微微含笑道:“有什么需要的便让小丫鬟去通报我,有什么要吃的,只管吩咐小丫鬟……”说罢便略抬高声音喊道:“茶晶,粉晶。”
一时果然两个小丫鬟走了进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分别穿着浅茶色、浅粉色曲裾,双鬟上也配着相应的纱花脖子上、手腕上分别也都绕着茶晶、粉晶的珠链,更奇的却是长得一模一样,细眉俏眼,显然是精心调/教好的丫鬟。两人进来屈膝先向林萱施礼后又向沈霆施礼,然后垂手侍立等着吩咐。
沈霆笑着对林萱说道:“这两个婢子给你使唤,服侍你这几天的起居,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她们,不要见外了。”说罢便起身出去了。
林萱看他走了,心中略放松了些,茶晶上前笑道:“娘子可要吃些鸡丝粥,您发烧了几日才退烧,都没有进食,想是饿了吧?”
林萱胡乱点了点头,一时粉晶打了温水来服侍她净面洗手,茶晶自出去了应是去端鸡丝粥去了。林萱忽然想起适才沈霆说的自己的水痘没有全消,看了看自己手上果然都是淡淡的痘痕,忍不住说道:“快拿镜子来给我照照。”
粉晶忙放了毛巾便去端了镜台过来给她,居然是难得的水晶银镜,十分清晰,她看到自己满脸的水痘印,不忍卒视,心下不禁一阵郁闷,粉晶忙安慰她道:“娘子不过是水痘没有完全褪去,好好养两日,便能全褪了,婢子从前也得过水痘的,事后一点痕迹都无的,这次娘子的水痘一个都没有抓破,婢子们日夜看着的,不会影响娘子的容貌的。”
林萱点点头,她只是想到适才自己便是这样一幅蓬头垢面,满脸痘疮的在沈霆面前,亏得他还视若未睹,笑如春风,想到此节,着实觉得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