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他这一世遇到过不少奇难杂症,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竟然会变成一味药。
只希望,自己能是那味无可替代的药,便也就足够了……
抱着石将离走向屏风后,将她置于那宽敞的床榻上,沈知寒却仍旧没有解开石将离穴道的意思,反是望向那床榻后面——
“出来吧。”他平板地唤了一声,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
床榻后并没有什么声响,似乎是他多心了,可他却仍旧执意地盯着那里,面部神情显得平静而麻木。
又过了一会儿,那床榻后才传来细微的响动。一道暗门无声打开,藏在那暗门中的,正是神情肃穆的端木捧墨。
沈知寒心知肚明,这,是又一场对峙。
“你听到了多少?”他语出淡然,眸底邃光幽幽,掠过一丝意味深长,从表情上看不出心里翻腾着的是何种情绪,只让人觉着平静得似乎有些过分。
捧墨闹不准他此刻的平静是何用意,低头看着床榻上的石将离,双拳握得死紧,明明在意得紧,心里无比希望将她一把抱住,远离这一切争端纷扰,却是有心无力,无可奈何。闷了半晌,他才轻轻应道:“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很好。”沈知寒倒也不惊奇,略略点头:“那便守口如瓶罢。”
“守口如瓶?!”乍听这话,捧墨脸色愀然一变,眉宇一凝,眸中厉芒乍闪,薄唇抿成了直线,神色复杂睨视着沈知寒,顿时便微露愠怒:“你以为我会任由着你这般蒙蔽陛下……”
“你怎知我会蒙蔽她?”眼睑轻轻地一跳,沈知寒反问着,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不声不响地浮上来,几缕散发落在额前,划下极淡的阴影。稍稍停顿之后,他复又开口,每一个字出了口,都变成无形的刀刃,一冽冽飞向捧墨,极慢极慢,却是避无可避:“又或者,你其实是想趁机淌进这浑水里来,分一杯羹?”
猝不及防下,被人如此直白地揭穿了心底地所思所想,捧墨本就甚薄的面皮一下便红了个通透。“你,你胡说——”他讷讷的敛了愠怒,有些嗫嚅地驳斥,却没什么底气,怎么也掩不住眸底的些微的慌乱。
到底是个澄澈稚嫩的少年,即便眉宇藏得住事,可瞳眸却藏不住情。
沈知寒轻轻一声低叹,垂首望着已是神志不清的石将离,喟叹她或许生自风流,所以身侧才会有如此多桃花各处明暗。“就当我是胡说罢,端木捧墨,你不是早就期望回到北夷做国主么?为何直到现在还滞留不肯成行?”抬起眼来,毫无笑意的他,显得格外冷峻
且漠然,似是刻意趁胜追击,有心将败兵之将赶尽杀绝:“难不成,北夷国中无人,除了你,再没人能坐得那国主的御座,才使得你这般有恃无恐,任意妄为?”
捧墨全无还手之力,此时此刻唯有咬紧牙关,恼羞成怒地斥道:“与你何干!”
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恼羞成怒的驳斥,沈知寒以眼角的余光淡淡扫了捧墨一眼,语音平稳,低沉的嗓音似清泉一脉,口吻甚为静淡:“还是,你一旦回去,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且还要被迫册封宗族之女为后,才能巩固自己未来的权势与地位?”
被一语道中要害,捧墨那红透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掩在眼睫下的,是深沉的哀伤与落寞。
是呵,一旦回去,他便会成为国主,册后封妃此等烦心事自然也随之而来。可是,那样的姻缘,不过是将一个又一个女子推入巩固权势牺牲品的泥沼中,当初,自己的母亲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么?以往,那么希望回到自小生长之地,摆脱这低贱如侍奴一般尴尬的身份与境地,可如今真的要回去了,才惊觉自己即便身处天子殿堂,也同样是个毫无自主权的牺牲品。
回去了,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
“其实,你心仪的那个女子,就是她罢?!”
就在捧墨落寞踌躇之际,沈知寒最后的一句话,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彻底底地将捧墨一直藏在心底的情意曝露了出来。
“你——”捧墨只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如同是一条被潮水冲上岸的鱼,被整个曝晒在骄阳之下,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甚是难堪。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眸里漾起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翻滚着炙人的岩浆,几谷欠喷薄而出的火焰蔓延开来。
“谁稀罕来分一杯羹?没错,我就是心仪她喜欢她,恨不得杀了你,杀了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那又如何?!”分不清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怎么的,他索性豁了出去,口不择言的话语一涌而出,以此作为反击:“她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沈知寒,哪里还能容得下别的谁?你不是也说过么,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所以,不必在我面前这么耀武扬威,咄咄逼人,说到底,你并不比我强,在她眼里,我到底还是我,是端木捧墨,而你——她可曾唤过你的名讳?当初,她册封的虽然是你,可是,她写在祖籍册簿上的却是沈知寒的名讳,你这个所谓的凤君,不过一个替代的赝品!”
虽然捧墨言说的这一切,沈知寒都知道,可如今听来,却才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心酸。“是呵,她为何要这般死心眼呢……”近乎自言自语地,他已是
连叹气也觉得甚为无力了。抬起头面对着捧墨,他闇沉的眼微瞇起,淡然的表情看不出是何种情绪,唇边那抹浅浅的苦涩在勾勒成了坦然:“我说过,我绝不会让她死,至少,不会比我先死……”
对此,捧墨没有回应,只是用一种要将眼前之人活活钉死的目光锁住他,片刻之后才开口,说出的却是令人始料未及的话:“你,不是傅景玉。”
一字一字,他说得很是笃定,阴鸷深沉的眼,目光慑得令人几近呼吸窒息,像是恨不得用目光将眼前人给万箭穿心,碎肉剔骨!其实,对于面前这人是否是傅景玉,他早已有所怀疑了,只是一直无法确认,如今——
“这话,我倒是听过数遍了。”沈知寒立在原地,静静与他对视,从神情上看,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语而有一丝情绪的起伏,沉静如同经年玉璧:“你凭何断定我不是傅景玉?若我不是傅景玉,那我又该是谁?”
“你是谁,与我毫无关系。”冷着脸回敬着,捧墨心中却是突然做了些堪称无稽的猜想,略微闪神后清醒过来,顿时觉得有点无法抑制的冷,就连开口说话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无论你有何算计,若你胆敢伤了她,我即便是不做那北夷国主之位,也定不会放过你!”
又是一个风姿俊雅的痴情男儿……
可他的小梨,偏生那般死心眼得无可救药……
微微闪了闪神,沈知寒眉宇轻蹙,尔后又舒展开来,笔直地望进捧墨眼里:“在你眼里,以往的傅景玉是何形貌,有何脾性?”
“你既不是傅景玉,问这些——”捧墨气闷地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想咒骂,却又硬生生地止住。稍稍思索后,他才断断续续地开口:“傅景玉心仪陛下,却又气傲不羁,与陛下相处时从来不得要领,次次不欢而散……陛□为一朝帝君,心性脾气哪里是普通女子可以比拟的……傅景玉心口不一,情意难言,明明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却总是用不对方法……明知陛下钟情沈知寒,求而不得,暗自抑郁,自己有着与那人相像的面容,却不知善用,偏要当着陛下的面数次辱骂沈知寒,字字刻薄恶毒,激得陛下甚为震怒,越发厌恶他……”
沈知寒听得苦笑连连,随着捧墨的叙述,眼前一幕一幕闪现着那些他未曾经历的场景,明明陌生,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熟悉。这种诡异的感觉令他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团团丝线凌乱地交错着,眼中便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恍惚。
其实,哪里是真的不得要领,用不对方法?
若傅景玉当初真的屈意承欢,处处有意模仿,那才是居心叵测。身为男子,即便是被迫磨颌换脸,
可谁又愿意在心仪的女子面前,成为他人的替身?当初的傅景玉,正是因为情深意切,才不得不用这种适得其反的方法,在石将离面前以示自己与沈知寒的区别。
“……陛下虽不喜欢他,却也从没有为难过他……甚至,他后来携婢私逃,若不是陛下有心成全,只怕他是出不了京师的……不过,我也没有料到,他竟还会回来自投罗网……”说到后来,捧墨的声音越来越低,言语之中,处处带着迷惘。
是呵,自傅景玉回来之后,便就被惊惧交加的傅云昇挖了膝盖骨,用天蚕丝锁了琵琶骨,甚至还亲手将那两块骨头交予石将离保管,分明是对他的惩戒。而那时的傅景玉,镇日坐在轮椅上,不仅没了早前的风采,就连神情也已是等同死灰槁木。
听着听着,沈知寒突然想起了早前的一些事,一个激灵之下,脱口便问道:“当初她饮孔雀胆破釜沉舟的法子,可是傅景玉的主意?”
捧墨愣了愣,许是没料到他会问起这,定了定神,听出他已是默认了自己并非傅景玉,顿时多了些戒备,便答得颇为勉强犹豫:“……他知道陛下有沈知寒所给的孔雀胆解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唆使陛下同他一起饮下孔雀胆……”
虽然只是很潦草的言语,可那一瞬,沈知寒心中已是有了谱。
傅景玉与石将离,定然是有过什么约定的,要不然,为何石将离一提及此事便就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甚至更有可能,自己能够换身移魂,也是源于傅景玉与石将离的这个所谓的约定——
对了,还有那块写满傣泐文的白布,上头记载的,不正是所谓起死回生的换身移魂之术么!
思及石将离为此可能付出的不顾一切的代价,一时之间,沈知寒那如剑的眉峰皱得更加沉重紧蹙,显出异常冷峻的模样,心间背负的一切越发似有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做她石将离的男人,果然不是如想象中那般容易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