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请进屋里,沫香赶紧奉上新茶。
苏淳浅饮一杯,打量着四周,不无羡慕道:“还是苏苏这里好啊!虽然满身荣耀,却仍然能过的这般清静怡然,没人打扰,真让人羡慕!”
苏漓捧了茶杯,静静微笑,微抿的唇角,有一丝浅浅的苦涩悄然划过。荣耀……那些都只是表面的东西,谁又能看到那荣耀的背后,她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不过,自从冤屈得雪之后,她的心境,的确比以前平和了许多,至少不会再整夜整夜的做恶梦,睡不着觉。尤其和东方泽做了两年的约定,这两日她的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多担心,也就过的更加安稳。
“大哥,过几天,我就要搬走了。陛下赐了独立的府邸,已经修缮完毕。”她抬头看了看这间住了半年的屋子,她最艰难最彷徨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以后,怕是要荒废了!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
而那份伤感情绪在她眼里一闪而逝,却被苏淳捕捉到,不自觉地有了一分心疼。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和笑道:“如果不想搬,就留下吧!陛下赐你府邸,以示恩泽,并非一定要搬去住不可,你是苏家的女儿,留在苏府,没人能说什么!”
苏漓笑笑摇头,目光坚定道:“在这里住的时间已经不短,是时候,换换地方了。”
苏淳没有多劝,只当她的感叹是为过去那些年里所受过的委屈,和不公平的待遇,微笑着点头道:“苏苏高兴就好!”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而精致的首饰盒来,递到苏漓面前,却没有说什么,眼光微亮,好似在等待苏漓看到盒中之物的反应。
苏漓疑惑地接过,打开来看,是一只缀着碧玉坠的檀木发簪,簪头梅花雕工精细,几可见花瓣纹理,檀木清香,绕人鼻尖,间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清雅梅香,极是独特。苏漓只一眼便喜欢上了,欣喜问道:“大哥,这……是送给我的吗?”
苏淳一愣,似乎这句话问的很是奇怪。温和的双眸在她脸上打转,“这支簪原本就是你的,上次不小心让沁儿弄坏了,你哭了好几天。我让人拿去修整完好,一直没机会再给你。想不到,这一拖就拖了半年。”
苏漓呆住,自从她灵魂附在这相府二小姐身上,一直状况频出,大事不断。对于苏漓生活中各种前尘旧事,她几乎一无所知。好在相府中人一向待她十分凉薄,并没有人记得她多少往事。而这苏淳,则恰恰是最关心苏漓的人。一时间,她竟有些慌乱,连忙掩下眸子,淡淡道:“是啊,这大半年事情太多,苏苏自己竟也忘了。多谢大哥!苏苏好喜欢。”
苏淳笑了笑,“难为你了。好在簪子已经修好,你喜欢就好。”低头饮茶,一双清眉略略皱了一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苏漓眼光微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苏淳细心地问道:“苏苏昨晚没休息好吗?可是为选夫之事头疼?静安王和镇宁王,都是陛下宠爱的皇子,静安王冲动易怒,但本性不坏,又极重情,在皇室之中,颇为难得。而镇宁王……”除了冷漠深沉,才智卓绝,镇宁王本性如何,他竟一时也说不清楚。
苏漓叹道:“说起静安王,他前两日重病卧床,也不知可好些了?大哥素与静安王交好,今日是否要前去探望?”
苏淳点头,眉间掠过一丝担忧,“我正打算要去静安王府,苏苏可要同去?”
苏漓轻轻摇头,淡笑道:“我还是不去的好,免得静安王见到我,触景伤怀,对病情不利。”
苏淳也不再勉强,又叮嘱她注意身体,便告辞离开。命人备了马车,一路往静安王府而去,王府守卫见是他,飞快进屋禀报。
如今已是秋末初冬,屋子里没有阳光的照射,阵阵寒气直往上涌。苏淳跟着王安进屋,看到屋内拥被斜卧、病容憔悴的东方濯时,忍不住大吃一惊,不过半年光景,昔日俊朗英挺、具有龙虎精神的静安王,居然已经病成了这幅模样!但最令人难过的,还不是他外形的苍白消瘦,而是心智溃散,双眼无神。
显然,他的病,是在心里!
苏淳不禁叹息。
东方濯这才抬眼,眼光没有变化,朝旁边示意道:“你来了?坐吧。”
苏淳也没有跟他客套,以前奉皇命进宫给皇子们伴读,这位看似很凶的皇子,在相处后才发现,他人其实不错,只是身份尊贵,又是皇后的独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骄纵出坏脾气。苏淳叹道:“看王爷这个样子,真不敢相信,你还是从前那个‘赤手搏凶兽’的静安王东方濯!”
“赤手搏凶兽……”东方濯眼光微闪,那已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禁卫军从城外捉了只凶猛的野兽,结果被那凶兽冲出了笼子伤了不少人,吓得所有人都抱头逃命,无人敢靠近,唯有他赤手空拳,与凶兽搏斗,毫无惧色。虽然挂了彩,但终是将那畜生制住,得到父皇的夸赞……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不说本王都忘了!”东方濯微微自嘲。
苏淳却道:“但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王爷雄心勃勃,壮志凌云,说这天底下,没什么是值得我们害怕的!可王爷现如今……为情所困,郁郁寡欢,将自己折磨至此,实在不像王爷以往的作风!”
东方濯苦涩笑道:“本王的作风,该是如何?”他抬头看他,多年同窗,他曾因为苏淳的正直不屈,多番欺凌,后来却渐渐欣赏。宫内宫外,人人敬他怕他,只因他贵为皇室嫡长子,人们看到的,只是他的身份,而非他东方濯本人,唯有苏淳例外。所以他将苏淳,当作他唯一的朋友!在朋友的面前,许多伪装,都可以轻易卸下。他叹息着又道:“苏淳,你一定没有爱过一个人!”
苏淳微微一愣,只听东方濯又道:“所以你不会懂,我现在的感受!……黎苏冤案未翻开之前,我尚能自欺欺人,而今却……”他语声一哽,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去她灵前上一炷香的资格都没有,我……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
悲伤流露,将憔悴的面容染上一抹绝望之色。苏淳被震住,看着这样的好友,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方濯喃喃又道:“你妹妹……苏漓,我原以为她是老天赐给我的补偿,却没想到,她其实是黎苏派来惩罚我的……难怪她和黎苏,是那么的相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就是我的苏苏!”低低的惨笑,让人心底不自觉染上一片悲凉。
苏淳一怔,开口问道:“明玉郡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啊,”东方濯睁开眼,望着顶部的房梁,目光恍惚着陷入回忆,“她,看上去如梨花般淡然洁净,却有着梅花一样的铮铮傲骨,她喜欢清静,给人感觉有些冷漠,但是性情却又刚烈似火……”
苏淳听得眉心一动。
东方濯紧接着又道:“她笑的时候,眼光淡淡的,好像一汪深潭,让人看不见底,但是那潭中的清光,却仿佛能照亮人心,融化冰雪……她,是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子!都怪我,不该错待她……”他深深地闭上眼睛,心疼得透不够气。
东方濯没有描述黎苏的五官轮廓,但苏淳的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低头浅笑,目光深如幽潭,清光照人。他的妹妹苏漓,如今就和东方濯口中的黎苏极为相似!
苏淳缓缓地皱起了眉头,凝思着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何事奇怪?”东方濯转头问道。
苏淳思索道:“苏苏她,自幼柔弱胆小,连生人都不敢接近,尤其怕鬼……”
“怕鬼?”东方濯惊讶接声,继而摇头,断然否定道:“这不可能!她胆大得很!从第一次见面,她明知我的身份,还敢和我针锋相对,指责质问!在选夫宴上,她说起亡灵托梦之事,或许有激动,有悲伤,却惟独没有对于梦中亡灵的恐惧!试想,一个怕鬼之人,如何能坦然面对亡灵托梦这等诡异之事?更遑论主动去摄政王府的黎苏的灵堂,验证亡灵的尸体!”
苏淳愣住,“亡灵托梦?说起这事,我也觉得十分奇怪。前两年,柳姨娘刚去世不久,有一晚,她做梦梦见鬼,大半夜的又哭又叫,吓得府里的所有人都醒了!父亲为此还责骂了她,她平常最怕父亲,可那一晚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一个人捂着耳朵尖叫哭闹,谁劝都不行,最后还是我哄着她才肯睡下……”
东方濯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无法将苏淳所说的那个苏漓和他所认识的女子联想到一起!
“而自那以后,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鬼这个字,甚至,她只要听到谁说哪里死了人,就会吓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苏淳微微叹息,提及那般脆弱的小妹,他眼底划过一丝疼怜之色,再想到现在的苏漓,曾经的那种情形,大概以后都不可能再发生了!说不出高兴还是难过,总觉得,他的生命里,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东方濯听得愣住,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倏地跳下床来,抓住苏淳,急切问道:“除了怕鬼怕听到死人,可还有其它特别之事?”
苏淳微微一怔,思索道:“特别之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苏苏自被镇宁王从贼人手中救出后,便性情大变,的确和从前不同了。以前她胆小怕事,常被沁儿欺负,什么都不懂。现在,她……”
苏淳顿了顿,似乎在想该如何形容自己这个几乎快认不出来的妹妹。东方濯却急了,连声叫道:“现在如何?”
苏淳叹了一口气,“现在,她慧黠可爱,从容镇定,似乎……什么都不能轻易地影响和动摇她的心……刚才我把她最喜欢的发簪修好还给她,她居然不认得了!”
“不认得?!”东方濯喃喃道,脸色忽明忽暗,神思一时又恍惚起来。
苏淳面色微凝,疑惑道:“是啊,我也奇怪,她看上去很喜欢那簪子,但却好像并不认识!那是她从前最喜欢的东西,被沁儿弄坏后哭了好久,这次看到它完好无损,竟然没有惊喜之状,好似完全忘记了。”
东方濯道:“忘记了?不可能!黎苏在梦里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那样清楚,自己曾经的心爱之物,又怎会完全不认识?除非,她根本就不是苏漓!”
说完最后一句,东方濯和苏淳都愣住了。
她不是苏漓,又会是谁?这个念头就好像一根有毒的滕蔓,一经生长,就再也无法剪除,在东方濯的脑子里和心里疯狂地蔓延,让他的心不受控制跳得飞快。
呼吸,顿时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