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帝一见到水澜,虽则略略放下心,还是愤然的说:“刚才正批奏折,甄应绪领了一小太监进来说有水溶的线索,谁知那太监忽然拔出匕首要刺杀孤,幸好有御前侍卫在护驾。孤受了一些轻伤,倒不碍事,只是没想到孤如此厚待他们二人,竟然串通一气恩将仇报,实在可恨!”
因永庆帝动了真火,水澜便说了些宽慰的话。永庆帝长篇大论的述完,又想起:“皇叔,水溶散布出来的那些传言……”
水澜截过了他的话,蹙眉说:“那些个胡言乱语自然不该再传,抓几个杀鸡儆猴的可能会好些。”
“那些讹言,有一些,”永庆帝虚乏的靠在边几上,微开双目,叹息道:“是真的。孤也只能在皇叔跟前说,自甄妃的事情之后,孤已连着失寝了数日,一到晚上便苦不堪言。所以芙蓉膏一事,也不能完全怪甄妃,其实是孤自己有心病。”
水澜看他这般光景,只得说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不过——”
“皇叔,孤累了。”永庆帝突然起身,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水澜,悲咽道:“孤想料理好前朝的事,也想管好后宫的事,最后的结果却是反的反,死的死。孤的身子骨也不大硬朗,这几日天天翻看从前甄妃留下的佛经,很该多加揣度一番,方能解心头疑惑。”
且不论内心如何作想,水澜还是苦劝了他一回,然而永庆帝心意已坚,便把军国大计交托于水澜,有重大决断时再差人进灵宝宫。除此以外,因黛玉当日所赠甄妃的两本佛经,永庆帝对密宗佛法痴迷已极,还特请哲布尊丹巴活佛往京城传经,修建清宁寺让活佛转驻于此,显出了十足的信奉和支持。
尽管有上皇老臣再三上谏,永庆帝仍旧我行我素,甚至去水澜的“廉王”封号,改立为“摄政王”,这在当今健在且并非幼年的情形下,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事。
自此,永庆帝不再理朝堂俗物,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无边的佛法修持中,以求得到肉|身和心灵的双重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自从去过西藏之后,对那里的景色实在推崇备至,尤其是阿里一带。
文中虽然提到藏密,但作者相对而言更倾向于禅宗,不过清朝康雍乾三位都修密宗,据说很高明,雍和宫内还供奉着鼎鼎大名的欢喜|佛,有机会去北京可以一看。
第74章 第七十三回
忽有一日刚下了朝, 就有宫人慌慌忙忙跑来,悄声对水澜说:“摄政王快去瞧瞧, 陛下不好了!”
水澜一听,下意识的就骂了一声:“满嘴胡说, 没规矩的东西,陛下洪福齐天,能有什么不好了?”
那宫人搓着手, 瘪嘴哭道:“陛下之前拜了上师后天天修炼,大约是功成圆满, 要成佛去了。”
水澜一闻此言, 知事情不大好,又想自己原该避嫌,便吩咐:“打发人给慈宁宫中去信, 把御医都传到灵宝宫去,要紧!”
一面说,一面命人将所有侍候的僧众宫人都锁了起来,等太后来时再审问;自己先到灵宝宫去看视, 幸好永庆帝只是气厥过去, 面皮嘴唇有些紫胀,歇了好一会儿总算苏过来,众人这才安放下了心。
直到太后过来, 带着御医再详细诊脉,神色俱有古怪。水澜看破了也不说,太后也察觉到什么, 还是要忍着悲戚,一手拉着永庆帝反复摩挲:“皇帝啊,你虽虔心,还是要循序渐进,功夫未到,且急不得。”说着,又把伏侍的一干人都发落了一遍,问皇帝的饮食作息。
水澜深知现在非常之时,一步都行不错,就将如何处置料理都一并细回了。太后听了两句,淡淡的说了“妥当”二字,便一直守在永庆帝身边,泪涕直流。
如今留下无宜,水澜便先骑马回府。到家,先忙完了朝事,又忙着进来看黛玉和水晗。奶娘正哄着水晗睡觉,黛玉和丫头们做活计,一见他来了,丫头们都退下去,且嘻嘻的望他笑说:“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
水澜却不言语,站在那里先洗手,后喝了一钟茶。黛玉看他面色有异,忙起身接过茶盅子,悄悄的拉着他,问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水澜复叹息了一阵,才把刚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详述了。黛玉听完,低头想了好半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又问:“皇帝如今这个样子,你可会……”
话没说完,只见水澜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我虽心怀别意,但绝不会亲自做这等事。不论如何,他终归是我的侄儿。”
黛玉抬头向对面瞧了一瞧,见水澜脸上颇为哀伤,心中自是不自在。她转念又想,二人这么一路走来已过了十年,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切都今非昔比,不由感慨万千。
水澜心中原搁着事,这些日子虽照常出入处理公事,但黛玉毕竟不比他人,从眉宇眼神之间便看出端倪,难免有些心疼。不过这话也不好劝,只在饮食起居上留心起来,或说些趣事能分担些许。
没过了几日,永庆帝的病越发利害,实有病来如山倒的态势,于是大明宫内阴云顿生,甚至有朝臣跃跃欲试,私底下向水澜暗示,不如取而代之,都被他严厉驳斥了回去。
直到翻年京城的初雪,那天水澜正在议事厅和枢密院的臣子谈事,因人回说:“陛下有事请摄政王去灵宝宫一趟。”
水澜知道近来永庆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赶忙放下别的事,跟着太监去灵宝宫,一踏进宫门,一股浓郁且苦涩的药香扑鼻而来,让他不自觉皱了下眉头。
永庆帝见了他要欠起身,水澜忙紧行了两步,扶着他倚在靠枕上,说道:“陛下有什么事打发人吩咐一声,何必劳动自己要起来,好像又瘦了一些。”
因着病的缘故,原本只比水澜小了两岁的永庆帝,看着倒像比他大了十岁,两腮瘦得凹陷,嘴角还有些皴皱,强笑道:“这几两肉都瘦干净了,也该功德圆满了。”
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说:“我找你来要说的事,不是旁人能听的。”
水澜听他自称我而非孤,便心知不好,忙打断说:“陛下有神佛保佑,旁的别多想,外事自有微臣会照应。”
永庆帝缓慢的摇头,吃力的指着对面,说道:“这事我想了许久,说来说去,其实也是物归原主罢了,你去看那桌上。”
水澜走到桌上一看,那砚台下压着一方用过玺的圣旨,写的是:孤自知天不假年,为祖宗万世基业和天下黎民百姓计,决意传位于摄政王水澜。
未尝看完,水澜便跪在永庆帝床前,声中带着哽咽:“陛下何至于此?”
沉默了良久,永庆帝的脸上竟有平和宁静之色,轻喟:“我自即位以来,诚惶诚恐,上有先皇把持,下有重臣弹压,未尝有一日清净。旁人或许不知,皇叔却明白先皇对我有多厌弃,那些年一步步走过来,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顿了一下,他的两个眼睛突然瞅着水澜,眼中的戾气几乎要冲破出来:“我恨上皇,但在上皇死了之后,却更恨自己无能。无论国事家事,做什么都有心无力,克死了皇后和皇子,接着又是宠妃……样样都比不上你。”
水澜也不答话,只静静的听着永庆帝继续说:“到了最后,连自己都不恨了,唯觉得又惊又怕,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死了的人,连午夜陡然醒转,我都觉得这皇位实在坐得没意思透了。”
说这番话似耗了不少心神,永庆帝微喘了一阵,讽刺道:“皇叔,我最羡慕的便是你有王妃一直陪着。只可惜,等你坐上这金灿灿的宝座,不知王妃会不会因此伤心?”
一语未了,水澜终于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依然是灼灼风华,映在永庆帝眼里格外刺目:“她是我的夫人,我是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人。”
这话说的永庆帝一愣,转而也跟着笑:“好,不愧是皇叔,果然情深义重。”又反问道:“如果那诏书和王妃只可择其一,不知皇叔如何选?”
水澜不以为意,正色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纵有千般借口失信于一女子,何谈坐拥天下,取信黎明百姓?若要用王妃来换,陛下还是将诏书收回,微臣此事断不敢从命。”
永庆帝听了,心中自有万般感触,便道:“皇叔此言差矣,岂有天下之事,反悔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
永庆帝还要绕舌,突然一声大咳,朝地下喷了一口鲜血,遥望着远方叹道:“功德圆满,我是要去见神佛了。”水澜吃了大惊,忙叫人去传太医,又命人知会太后。
当下唬的众人急救不迭,一时太后来了见永庆帝仰面躺着,气色灰败,一面拭泪,一面要骂水澜却不敢,忽听见有人乱嚷出来:“不好了,陛下龙御归天了!”
这里太后在抚尸放声大哭,整个殿内瞬间哭作一团,水澜只觉得浑身冷然如寒冰侵骨,把手一伸拉着永庆帝,轻轻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永庆十五年,帝崩于灵宝宫,满宫缟素,悲声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