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倾泄的雨打乱了一切,待天空重新出晴已是五天过后。
五天里,燕云歌与叶知秋见了一面。
叶知秋的府邸坐落于一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之中,褪了色的朱墙碧瓦依稀可见那年的恢宏。
叶府中有处水榭,水榭外白纱垂地,隔去了外头的细雨,也隔绝了里头红泥煮茶散发出的热气与香气。
燕云歌一抬眼,便可从飞扬的白纱缝隙中窥见气势磅礴的宫阙楼宇,那里朱墙黄瓦、光彩夺目,若非间隔着护城河,这叶府倒真有几分皇宫后花园的味道。
温在炉上的茶壶已经呲呲地作响,叶知秋提壶而起,先为燕云歌斟茶,伴随着茶水入盏,响起的是他清润的声音,“这猴魁是皖南那的名茶,小姐品品看味道如何。”
燕云歌收回视线,执杯抵在唇边,一股茶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慰。
确是好茶。她笑着轻咳了一声,“难为先生扫榻相迎,引我为知己,我却要让先生失望了。”
她平生粗茶淡饭食得,美味珍馐亦不怯,但让她品鉴,她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就这点上,她真的不像一个出生贵胄的世家子弟。
叶知秋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说道:“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饮茶。佛家参禅需明心见性,品茶亦是如此,所谓禅茶一味,禅道亦茶道,小姐说自己不会饮茶,未免是自谦了。”
这人面不改色满口胡诌竟还给他说出了几分道理。燕云歌失笑,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下,“我明日便要启程,今日来与先生讲讲正事。”
“小姐想去江南……”
燕云歌微愣,正要吐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若非知晓身边的人还算可靠,她都要怀疑谁去做了叶知秋的耳目,此人实在聪慧,聪慧到令她不快。
没一会,这点不快又不着痕迹地消散,同为心思缜密满腹算计的人,她与叶知秋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他能看出自己的想法不足为奇。
两个人明面上推心置腹,笑语之间的试探与算计亦不曾少过,他就算真给她安了耳目能如何?她小心谨慎也从未信过谁。
燕云歌的情绪大概掩藏的还不够好,叶知秋见状笑起来,又为她斟茶。
“叶某若连这点推算的能力都没有,昔日怎担得起帝师的称号。”说着他抬头看了眼细雨云雾中的宫阙,神色淡淡,未见任何情绪。
燕云歌顺着他的视线过去,自然也瞧见了那巍峨的玉楼,心中怀疑被叶知秋喃喃的一句眼看他起高楼确定。
那座玉楼崭新的如此突兀,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情。
里头住的人,是梅妃啊。
燕云歌没有多话,只是见叶知秋眉目平淡,她突然好奇他眉目之下的内心是否也是如此平静?
叶知秋很快打破了沉默,表情认真道:“小姐想为弹劾户部铺路,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候。只是江南一行,你是否想过会给一些人机会?”
燕云歌沉着淡定地喝了一口茶,“他杀不了我。”
叶知秋接过她的话来,“但是他可以拖住你,让你赶不回来参加会试,甚至让你回来时根本进不了城。”
“小姐离出仕只差最后两步,若是倒在这里,实在可惜。”
他说的她都知道,只是江南几个地方她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棋家有云:先手未必是先机,谋定后动才是致胜的关键。先生若是善手谈,当应明白我此行不是兵行险着,而是先发制人。”燕云歌坐直了身子,看向叶知秋,“先生不必为我忧虑,我敢在这个时候离京,必然有把握能全身回来。我父亲想杀我,起码得派出两个季幽才能成事。”
她身边的无尘就抵得过两个季幽,再有胜过无尘者,天下寥寥可数。
叶知秋闻言蹙起眉来,他就是不愿意季幽涉险才说了这番话。眼见劝不动,他只能从另外一头下手,便转了话题说起了秋玉恒一事。
“秋玉恒天天去燕相府要人,自以为是深情和为你抱不平,却是在不依不饶地坏所有人的好事。”
燕云歌听出话里的杀意,忍不住皱眉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从他的立场看,他这么做无可厚非。”
叶知秋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小姐心疼了?”
“不。”燕云歌看盏中茶叶沉了底,渺渺热气已尽数消散,她的语气夹杂着外头斜风细雨中的冷意,“只是觉得没有节外生枝的必要。”
叶知秋一笑,随意地颔首,“也是,他坏的不只我们的事,自有其他人出手教训。”
燕云歌心头微不可见的有一丝不忍,很快垂了眼,起身告辞。
叶知秋也站起身来,“叶某有个不情之请,我有几句话想嘱托季幽,小姐可否先行一步?”
很快,他又强调,“一盏茶的时间足以。”
燕云歌看了眼等在回廊上的季幽,她正出神地盯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回头是还在等她回答的叶知秋,这两人你追我躲的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罢了,做个人情给他。
燕云歌一言不发地打着伞走了,朝得季幽的方向。
走出叶府,雨势渐歇。
烟雨迷蒙中的白墙黛瓦、石板拱桥,迷离模糊地瞧不真切,她打伞从桥上而过,步伐平缓,神态放松,落在某些人眼里那便是一副心沁染了秋露的灼灼佳画。
那人本来是倚着栏杆,见她越走越近,他从二楼一跃而下,一步步地走到她跟前。
她微微仰头,表情意外,“是你——”
那人突然躲到她的伞下,轻啄她的唇。
“是我。”
*
季幽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走入水榭,那抹温雅的青色长衫的身影很快从位置上起来。
他唤着她的名字而来,是那般急切,好似等了她许久。
季幽却是下意识转过身,还没来得离开,手腕已经被抓住,身后传来的声音非常无奈。
“今日我找你是为正事,说完便会让你走。”
这般低声下气实在不像他。
季幽回身看过去,叶知秋的眼里马上漾起温柔的笑意:
“我煮了茶,幽儿过来喝一杯。”
季幽站在原地没动。
叶知秋轻声叹息,“何时起,我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
这话让季幽猛地想起一段往事。
当年在太悠山,她曾无数次闭上双眼,双手抱胸,直直往后仰,山风呼啦啦的作响,穿过她的衣袍,吹乱她的秀发,她的身后是万丈悬崖,她无所畏惧,因为坚信他一定会在她落地前出现接住她。
如她所想,他从来出现的及时,从未教她失望。
当年性命可托的信任,如今竟经不起一杯茶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