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再强大的人,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向往着结束吧。
可是,天意似乎偏要捉弄他,几根藤蔓垂下来,绊住了他下滑的身体,在空中打了两个旋之后,杨之奇整个人挂在了半空,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他呆呆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昏暗。
脑海里出奇空茫,没有战争,没有输赢,没有傅沧泓,也没有夜璃歌,他仿佛顿悟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
属于强者的活力再次在心头复苏,鼓舞着他继续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纵然不为了什么大功大业,纯粹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哪怕伏地乞讨,也要生存下去,因为,只有生存下去,才能找到机会,绝地反击。
或许,只有强者,才能真正地理解强者,夜璃歌预料得很对,像杨之奇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日,哪怕容身于乞丐堆中,他也会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力,挣扎着求存,并且再展鸿图。
终究,他抓住一根藤蔓,艰难地爬上崖顶,拂去身上的草叶,步态从容地朝山下走去。
虞军兵营,一片哀鸿遍野,看见从淡淡薄雾中走来的杨之奇,士兵们再没有往昔那种敬重,而是表现出一种冷然,人们对于失败者,普遍有的冷然。
杨之奇什么都没说,只是从他们之间穿过,走进帐篷中,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东西。
“哼,说什么常胜将军,还不是给别人打得落花流水。”
“就是呗,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只是银样蜡枪头。”
“本想着这次能捞过一官半职,现在看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默默地听着帐外的议论,杨之奇咬紧双唇。
都意料得到的。
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失败者在哪里都是不受待见的。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世界自然的法则——你看那些受伤的、老残的动物,哪个不是寻个僻静的角落,默默等死?
或许这样的命运,有一天也会落到他自己身上,没有人同情,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帮助。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突然间,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说话可得凭良心,这些年来,杨将军可有一星半点,对不起你们?敌军有多厉害,你们又不是不清楚,有能耐的,自己上阵去跟别人厮杀啊!”
顿时,所有的喧嚣都静止了,杨之奇却是微微一愣——听那话音,像是副将童原,这却是个老实人,平时用针扎,也是不出声儿的,没想到却肯为他仗义直言。
两天后,虞军启程,返回元京。
一路之上,杨之奇表现得格外平静,并没有像士兵们想的那样,或者情绪失控,或者自暴自弃,他还是那样端然如山地坐在马背上,只是身上添了几许沧桑的气息。
元京。
朝堂之上,早已炸开了锅,原先就对杨之奇极度不满的贵族们,这下可算是抓到把柄了,在皇帝面前口沫横飞,只恨不得把杨之奇给千刀万剐了,可皇帝的表现依旧淡定,似乎前方的战报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直到重臣们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道:“据闻,夜璃歌身受重伤,傅沧泓因之心智大乱,朕问你们,倘若不用杨之奇,令你们前去作战,情况会如何?”
众人顿时默然。
“你们成日家只晓得说人,却从来不肯低头,想想自己的所思所为——在这个朝廷里,一样地拿俸禄吃饭,为什么每到危难关头,肯出来担负责任的,却只是杨之奇?你们说啊!”
立在殿门外,听着虞琰宏亮的声音,杨之奇忽然忍不住热泪盈眶——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孤独地,独自一人作战,面对茫茫的,不可知的前方,可是,今日虞琰的话,无疑是消除了他心中最后一丝质疑。
“兵马大元帅杨之奇,入殿觐见!”宫侍长长的嗓音,唤回他的意识。
抬起脚步,杨之奇迈过殿门,稳稳行至丹墀下,伏地叩首:“败军之将杨之奇,参见吾皇,请吾皇降罪。”
“杨爱卿,快快请起。”虞琰声音谦冲而平和。
杨之奇再次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默然立于一旁。
“诸位爱卿,可还有他事上奏?”
众臣对视一眼,领会了皇帝的言下之意,齐齐躬身,鱼贯退出。
直到整个殿阁空空如也,虞琰方才下了丹墀,走到杨之奇面前,注视他良久,忽然深深一叹:“朕知道,此次战事失利,错不在你。”
杨之奇一怔。
“不管怎样,你此次重创夜璃歌,倘若她死……”虞琰再没有说下去,其实,夜璃歌若真死了,对虞国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夜璃歌若在,傅沧泓还有三分顾忌,倘若夜璃歌死了,傅沧泓必定会像发疯的野狼一样,倾全国兵力四处征伐,这天下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实难预料。
女人啊,女人啊,虞琰现在算是深深体会到,女人有多么厉害。
男人征服天下,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天下,此言,诚不假矣。
有时候想想,他也忍不住羡慕傅沧泓,可以找到一个能令他死心踏地去爱的女人,可叹他虞琰一生富贵,坐拥江山,后宫里的女人,却空有其貌,无有其才,跟夜璃歌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若他能看到今天,会不会也拼了命地,去追求夜璃歌?
不过,这些都是空话。
“皇上。”杨之奇忽然跪了下去,“微臣发誓,与虞国同存同亡!”
“好!”虞琰重重一掌拍落在他肩头,“有爱卿这一句话,朕心甚慰,从此以后,虞国的安危,朕的存亡,都系于爱卿一身了!”
杨之奇心中一阵热浪激涌,随之而来的,还有泰山般沉重的压力。
……
辇车缓缓行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