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2 / 2)

“我会讲。”

白及说。

掌门师父意外地看着他,只是这徒弟面容太过沉静,实在看不出他的心绪。想来想去,他也只当是白及神君转世,自然与众不同,是有一颗有容乃大的神心,认为便是有一人愿意来听,他也愿意给一人讲。

于是掌门师父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好。”

停顿片刻,他又道:“白及,你要记得,虽今日我是你师父,但你日后成就必远超于我,私下里便是同辈相处也未尝不可。若是当日没有人去,我便亲自化个童子去听,你放心准备讲就是。”

白及闻言一震,却也不敢废礼数,恭敬地朝师父一拜,算是感谢,然后方才行礼告辞。

因他是入室弟子,他的房间不同于其他弟子,是设在师父内院之中的,周围只有几个大他许多的师兄同住。因为已经晚了,白及一路也没碰到什么人,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便进了房间,待关上门,他才微微垂下眼睫,目中微露低落之色。

旁人都道他是神君转世,方才喜怒不形于色,遇事泰然自若。然而,神仙有没有神心白及不清楚,他自己唯一知道的是,他如今不过是凡人,有的,自然只是一颗肉长的人心。

不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他不大清楚该摆什么表情,便习惯性维持安静罢了。先前那些人,他平日里自认以礼相待,他们都是三五岁便被收入师门,后来一道长大,有些说话多的,白及幼时还以为是他的朋友。所以听到他们刚才那样说,若说他丝毫不在意、丝毫不难受……自然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后来再受冲击,总归比不如初次来得诛心。

他说要讲习,不过是憋着口气。

——他们羡慕你是神君转世,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当神君时承受过的仇恨他们可否承受得住、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他们可否忍得下来!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神仙亦好不到哪里去。这等世界,毁了又如何!……你今日舍我而选那些软弱虚假之物重新立道,他日可不要后悔!

不知为何,白及突然又听到脑海中有人在嘲笑般地说话,声音与他自己极像。白及一愣,感到心知略有几分混乱,连忙摇了摇头,然后坐下打坐,默念静心咒。

他今日已是极累,打坐都算是休息,一念咒便入了定,相当于是睡去。待再醒来,窗外已经天色大亮。

白及看着窗外透进之光皱了皱眉头,他天天清晨便要去道场修炼,已许久不曾醒得这么晚,竟是对天明毫无察觉。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却忽然觉得身体有哪里不对。白及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下一刻便是怔住了。

他膝盖上,不知为何躺了一只小小的白狐,而且这只狐狸……

尾巴还特别胖。

云母跑了一夜,刚刚才睡下,睡得还不深,因此白及一动,她就醒了。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盖在身上的尾巴就像孔雀开屏一般缓缓打开。云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抖了抖毛,睁眼看到比她印象中要稚嫩好大一圈的师父,立刻兴奋了起来。

明明眼前的白及和朔清神君长着差不多同一张脸,也和她跟朔清神君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年纪,但云母却能分得出来,这才是她师父!

云母高兴地站在白及膝盖上,拼命朝他摇尾巴,激动地打招呼道——

“嗷呜!”

第46章

云母跋山涉水一连跑了一整夜,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师父,此时心中除了大量排山倒海般涌现出的喜悦之外,还有许多她自己都很难描述清楚的感情。对师父受难感同身受般的难受、对自己修为太差明明入了幻境却无法帮上忙的自责和愧疚、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颓然挫败、失而复得的惊喜……

自白及在幻境之中与自己相斗、斩了心结分离出来的朔清神君之后,便像玄明神君说得那样,师父虽未像现实中那样被天帝打败,却依然散了元神,历经混混沌沌的五百年方才拼凑整齐而转世为人。云母在玄明的竹林中眼巴巴地看完了整个过程,难受得几次眨巴眼睛掉了眼泪。后来白及的神魂聚集成功,被归山修仙门派掌门师父收为关门弟子,云母本想立刻过来找师父,只是自他从朔清神君转世为白及,这个幻境就又发生了变化。

大概是因为师父毕竟自我认同的是“仙君白及”这个身份,相比较而言作为凡人的记忆也比神君的记忆要清晰很多,所以在他转世白及后,幻境的真实感就高了不少,不会再出现一阵白雾过去就是几百年的情况,甚至云母都开始需要像生活在幻境中的人一般睡眠和吃东西。不过,即使如此,在师父年幼的时候,幻境中发生过几次不稳定的跳跃,结果就是急匆匆地想从竹林跑出来的云母被玄明神君拦下,直到幻境完全稳定才放出来,但这个时候,师父都有眼前这般年纪了。

望着眼前的师父,云母感情太多,多得她自己理都理不完。只是她尚且知道现在还是在幻境中,眼前的少年还是个未长大的凡人,尚未成为她在旭照宫中的师父东方第一仙白及,又忘了先前经历过的神君和聚神之事,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云母千言万语只得换作在他膝盖上打了个滚,然后不停地朝他摇尾巴。

只是云母一只狐欢脱得很,对面的白及看着她却是一片茫然。不过虽说不知道这只狐狸从哪里来,可面前这只狐狸实在亲近自己,便是白及也忍不住觉得胸口有些柔软,尤其在经历昨日那样的事后,这份来自山兽的信任愈发让他莫名有种舒了口气的感觉。白及迟疑片刻,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她抱起来揉,可是手一伸出,他又猛地一顿,默默地收了回来。

清修之人讲究静心绝尘,他又早已不是不能克制自己欲望的孩童,师父多年的教导让他明白了非礼勿动,这只小狐狸尽管亲近自己,可冒然去揉她却非仙者言行。于是顿了顿,白及便只是将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腿上抱了下来,安稳地放在一边,却是按捺着不再有别的动作。

云母很习惯被抱,更何况是师父抱她。眼前的师父年纪虽小,却如同她记忆中一般面容清冷、气质绝尘犹如仙人,云母哪里会多想,白及一伸手她就不动了,配合地被抱起来,等落了地,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地上摇着尾巴看白及,一副乖巧的模样。

白及却是身体微僵,他顿了顿,尽量镇定地开口道:“你……”

他话未说完,门外已传来叩门之声。

“师弟,你怎还没起?我记得你那里师父的讲课已经要开始了,你下午还要讲习,怎么还未起来准备……莫非你身体不舒服吗?”

住在隔壁的师兄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似略有担心之意。

住在师父内院中的都是入室弟子,因此他们平日里彼此间的交流比其他同期师兄弟反而还要多谢。不过,因白及是关门弟子,自然是入室弟子中排位最靠后的。大约是他今日起晚了,师兄看他房中还有人,觉得反常,这才有此一问。

白及忙对门口道:“无碍……劳烦师兄。”

话完,他又回头看蹲在地上歪着脑袋望他的云母,心知这狐狸的事只能回来再说。白及一顿,问:“……你可要留在这里?”

云母点了点头,她千里迢迢过来找师父,自然是不准备离开的。不过只待在房间里倒也无聊,她准备先睡一觉,下午睡醒了再到院子和山里去转转。

想到这里,云母又觉得困起来,她跑了一晚上,刚刚才睡了一小会儿,对着师父摇了太久尾巴都没力气说话了,意识都有些迷迷糊糊起来。于是云母张嘴打了个哈欠,弓着身抖了抖毛,就地趴下蜷成一团准备睡了。

见她果然听得懂自己的话,白及一愣。他虽在山中修行,但修仙者归修仙者,灵兽归灵兽,两者各有自己修行之道,一贯井水不犯河水,他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通人性的狐狸。

其实白及还想问她可否人言,可这狐狸自顾自就睡觉了,门外师兄又催促地敲了敲门。他无奈地看了眼白狐,便匆忙离去,只是离开之前,分外轻手轻脚地替她掩好了门。

……

因为那只白狐,这一日白及听课时,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师父催促了他两次,他才反应过来。走神被抓住,白及难免有愧疚之感,尤其他是由掌门师父亲自单独上课的,愈发不该分神。他一怔,忙低头道歉道:“抱歉,师父,我……”

“无妨。”

掌门师父看着面前神情沉静但面容依然隐隐透着稚嫩的弟子,叹了口气,忍不住还是道:“你可还是在为下午的讲习会担心?哎,若是我当初……”

见师父面露愧色,反倒是白及愣了一瞬。他回过神,这才意识到他因疑惑担心房间里那只小白狐,居然一时都忘了讲习会之事。白及定了定神,闭上眼,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片刻之后,再睁眼,漆黑的眸中已是宁静许多,他说:“师父,无事,我……”

一顿。

“……会处理好。”